约稿存档|歌哭
高怀德是高行周这辈子最大的一个麻烦。
从与他同寝的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小怪物,皮子通红,吱哇乱叫。小怪物把着母亲的胸脯嘬奶,面相贪婪,稍有不顺便要哭闹,恨不得全天下的注意都落在它身上——在看到这副情景之前,高行周本以为不会有比咬着牙跟女人“欢好”更让他窒息的事情。
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把这怪物和那个女人一同赶出家门,但这个恶毒的念头刚泛起便被压下。高行周早已立誓,要像“正常人”一般圆满地度过今生。他需要一个为他料理内务的妻,也需要一个为他传承血脉的儿。
他必须忍受。
小怪物像吹了气似的,很快长大,褪去兽态,化作人形。他生得白胖可爱,面容虽则稚嫩,却已能窥见父亲的俊秀和母亲的柔美。高行周给他取名叫做怀德,连理应加冠时再娶的字都提前想好:怀其德,藏其用。
他手把手教高怀德骑马射箭,教他一切有助于在乱世里活下去的本领,也教他自己为人处世的作派。高怀德弓马学得飞快,枪也耍得好,像是北地高家儿郎的模样。
可除此之外,他性情全然不似父亲。
高怀德跟常见的将门纨绔一样,身上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横劲儿。高行周让他念书杀锐气,他推说见了这些措大写的东西就头痛。高行周让他别得罪小人,他看不惯的人从来不肯给张好脸。每当他父亲不用习武和办差拘着他的时候,高怀德便与狐朋狗友溜出去跑马打猎,几天几夜不着家。
想起回来的时候高行周必要骂他,骂完又要揍,高怀德就躲,往自家院子里那棵树上窜。老父亲过了跟着上树把他揪下来的年纪,自持身份,就只好在树底下接着骂,看谁熬得过谁。
高怀德就坐在树杈子上晃腿,从孩童的小短腿晃到少年的纤长,边晃边笑,“爹,你别气了,再气更显得老了。”
高行周就骂他:“轻薄浪荡!你再这样,早晚跟庄宗皇帝一个下场。”
和李存勖遗体一并焚烧的乐器早已化作灰,却仍阴魂不散,笼在这位河东旧部的心头。每当看到他在邺都兵变那年出生的儿子,居然也吹拉弹唱样样不落,甚至学伶优取乐的时候,高行周便心惊胆战,唯恐高怀德步人后尘。
高怀德不晓得父亲焦虑,径自将唇边树叶吹得溜溜响,道:“爹,庄宗皇帝是什么样的人?”
高行周道:“不是个好人。”为了说明李存勖的罪大恶极,他讲了一个此人仅为唱歌唱得好听,就许诺将乐工任命为刺史的故事。治国理政,全如儿戏。
“挺好的啊。”高怀德闻言道,“我要是当了皇帝,我也这么干。”
高行周气得差点一拳头砸树上。
“孽子!你怎么不学点好的?非要学庄宗……你怎么不问问明宗皇帝是什么样的人?”
高怀德道:“哦,爹,明宗皇帝是什么样的人?”
高行周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,半晌,道:“明宗皇帝是我在世上认得的第一个好人。”
高怀德问:“我祖父和堂伯父不是好人么?”
高行周没想到儿子思路如此跳脱,顿了顿,方道:“他们……我觉得是常人,不坏,但也说不上好。”
高行周的父亲高思继和他的两个兄弟,都是英迈爽朗的豪杰,声驰燕地。年幼的高行周曾以为自己也会顺理成章地长成父辈这样的人,直到家破人亡的那天。那年高行周只有十一岁,他仇恨进谗言的幽帅刘仁恭,也恨不问是非的晋王李克用,但这颗想要报仇的赤心被堂兄高行珪牢牢捏住,生生塞回他的胸膛里。
“活着。”高行珪对他说,“我们没有能力报仇,活下去才是他们希望我们做的。多想想渤海高氏的家声,别做傻事。”
于是这个性格骤然阴郁的少年,就咬紧牙关,沉默着在杀父仇人身边活了下去。
如果幽州刘氏是位英主,也许高行周终有一天会淡忘仇恨,献上真正的忠诚吧——但他不是。荒淫好色的男人觊觎随侍身侧面容秀美的少年,他强迫高行周穿上女子的裙衫,歌唱、舞蹈、与自己同寝。少年对此无处诉说,哪怕只是想象让堂兄知道的情形,他都怕得浑身发抖——他不知道自己更害怕高行珪继续让他忍耐,还是怕连高行珪都对此事忍不下去,反而招致灭顶之灾。
在日复一日地独自忍耐里,高行周长到了其他男人慕少艾的年纪。他马上就发现女性的身体令他恶心,是因为刘仁恭害他至此,让他在每次试图敦伦时都想起刘氏妻妾们对自己的指点和窃议么?还是因为他生来就是异类,上天才唯独将这种劫难降到他身上?
高行周想不明白,他后来绝望地发现,厌恶女人的身体还远不是最糟糕的事情,最糟糕的是他开始渴望男人的身体了。
李嗣源是高行周渴慕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。高行周觉得这样是不应该的,李嗣源毕竟是李克用的养子,如果说再次投身晋营是在乱世求存的不得已之举,爱上仇人的儿子果然还是……不,爱慕男人本就是错的,跟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无关。
可他没有办法遏制这份感情,他已不再是可以被兄长的管教扭转心意的孩子了。高行珪劝他离开看起来毫无前程的代州刺史,跟自己回北地逍遥的时候,高行周第一次对兄长说出了那个“不”字。
靠近李嗣源让他觉得痛苦,而这份痛苦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,毕竟好过先前孤独的忍耐。
他迷恋这个山一样沉默又可靠的男人,高行周熟悉的男性多好高谈阔论,七分的武勇也吹嘘到十分,连他的父亲叔伯都不例外——李嗣源却和他们完全不同。别人的功勋只在口头,李嗣源的功勋在手上,他平日寡言,遇事的时候却比谁都可靠。
在晋营很多人对高行周过于俊秀的面容指指点点,议论他难堪大任的时候,李嗣源毫无疑虑,将最亲信的牙兵交到他手上,让他与自己心爱的养子李从珂并驾齐驱。哪怕这份认可不是为他难言的爱慕,而是为他显著的武勇,高行周依然觉得自己在暗无天日的生命里见了一线光。
他生为男人,他愿为了李嗣源死;他心如女子,他也愿为李嗣源容。
“你就和我爹一样闷,也不知成天心里在想什么。”李从珂跟他熟悉起来以后说。
“和他一样不好么?”高行周有些掩饰地笑了,“我觉得……他很好。”
“我爹长得就这样便算了,”李从珂道,“你这么俊,要是爱说爱笑些,多日几个女人,生几个漂亮的孩子多好!每次喊你去玩都喊不动,知道的说嫂夫人家法森严,不知道的还当你有什么毛病。”
高行周便只有沉默,要是他真的不能人道就好了,要是他真的与妻子情深就好了。真相过于不堪,只能牢牢地锁死在心底,泄给朋友定会失去朋友,泄给所爱之人也定会失去爱人。
高行周能做的只有拼命,为保护心爱之人,也为了自己不被说三道四——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,你身上所有的异常都像是特立独行。高郎的武勇渐渐传到了李嗣源的“义弟”,继承了父亲晋王之位的李存勖耳中。
李存勖派人来游说高行周,要他转投自己帐下——这位小晋王没有明目张胆要人的唯一原因,就是他刚刚从李嗣源手中夺走了另一员大将元行钦,即使皮厚如他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。
高行周自是拒绝,哪怕不考虑他对李嗣源的情愫,他也绝不可能欣赏李存勖这样的人。小晋王生来什么都有,觉得自己理应是天下的中心,所有的好东西(是的,高行周认为自己和大多数同侪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东西)想要他就必须抢过来——他永远不可能理解这世上还有人哪怕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。
高行周给晋王的闭门羹引起了一番小小的议论。多数人嘲笑他傻,少数人称赞他忠。李嗣源没有对此直接发表意见,待他还是一如往日。
但在某次打算汇报军情的时候,高行周无意间听到了李嗣源和李存勖的一段对话。
“那个高家的小白脸凭什么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啊?”小晋王吊儿郎当地道,“我觉得他喜欢你,你跟他睡过吧!他睡起来舒服吗?是不是比跟我睡让你觉得更自在?”
“没有。”李嗣源沉声道。
“你什么态度,我问你这么多,你就给我说这个?”李存勖质问。
“我没跟他睡过。”李嗣源重复道。
“我问你的是这个吗!”李存勖尖叫起来,“你就不能跟我说你一点都看不上那个小白脸,他让你恶心吗?”
李嗣源沉默了很久。
“是,你是天底下第一个好人,别人一句坏话不肯说。”李存勖怒道,“你打心底觉得我无理取闹是吧?我就知道你把我当小孩儿哄!”
然后是各种响动,厮打,亲吻,肉体碰撞,水声。
高行周站在帐子外面,觉得自己从头顶到脚跟都被冷水浇透了。
他肝胆欲裂,痛楚中却又生出些莫名的甜意来:李嗣源和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像啊!一个名为卫士实为脔宠,一个名为养子实为家奴。他们都忍辱负重,打落牙和血吞,在这个不见光的世道上努力生活,约束自己不去作恶。他们都被迫满足“主人”在床榻上无理的需求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高行周都拒绝考虑李嗣源与李存勖两情相悦的可能。他日渐生出妄念,倘若李嗣源也能够与一个男人欢爱,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?
若是自己,绝不会对李嗣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,不会对他动辄嘲讽谩骂,不会有了他还和别的男男女女纠缠不清——他只想要一双寒夜里能温暖自己的臂膀罢了,这就足够让他为李嗣源赴汤蹈火。
李存勖从晋王变成唐帝之后,他派李嗣源部去夺取与梁作战的要地郓州。此战艰难,连李从珂都觉得父亲主动请缨过于轻率了。
中途扎营的某个夜晚,李嗣源过来找高行周说话,道:“倘若事有不济,你走吧。”
高行周不言不动,又听他道:“当年高公之死,虽是刘仁恭起的头,决定却是先皇下的。旁人死事也就罢了,你若折在此处,我心不安。”
高行周觉得,他前半辈子遇到的所有糟糕之事,折算成让李嗣源在此时此地对他说这么一句话,倒也不亏。
他笑得很是开心,“总管,我在你身边,不是为了报恩,当然更不是为了报仇。只是我想这么做,就做了。我和你打个赌,此行必定大胜,倘若我们胜了,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,你敢不敢?”
李嗣源见他说得笃定,也笑,“好啊。”
庆功的那个夜晚,高行周喝了许多酒,才终于鼓起找李嗣源兑换赌约的勇气。他握住李嗣源的手,往自己胸口放,“总管,我心慕于你,就像一个女人心慕你一样。”
李嗣源挣开他,脸上不知是惊愕多一些,还是悲伤多一些,“唯独这件事,我不能答应。”
“为什么?”高行周问,他想问“我哪里不如李存勖”,他不敢。
李嗣源道:“我看待你像是看待从珂一样。你是个很好的孩子,你值得很好的一生,过正常人的一生。你不要这样轻贱自己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要和晋王互相轻贱”已经到了高行周的喉口,他曾经以为李嗣源和自己是一样的人,可他不是。但事已至此,什么都不重要了,无论他是同类还是异类,高行周总没有办法管住自己不去喜欢他。
“那么我想和总管同榻而眠,只一个晚上,就像亲密的兄弟一样。”高行周最后说。
李嗣源没有拒绝,两个人都没有脱衣服,并排挤在窄窄的床铺上。夜已深沉,他们却了无睡意。高行周按捺不住,借着心上人在身侧的气氛,手伸进被内自渎起来。将要释放的时候,李嗣源宽大而粗糙的手掌探过来,覆在了他手背上。
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便顺理成章。
李嗣源射在他体内的时候,高行周抬起脸来亲吻了他的嘴唇,李嗣源有些僵硬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背,问他:“你是不是知道我和亚子的事?”
高行周没有回答,大颗大颗滚烫的泪落在他心爱的男人身上。男人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手试图为他擦去眼泪,并说:
“我也觉得亚子他和我这样是不对的,我只是……拿他没有办法。”
后来李存勖成了庄宗皇帝,再后来李嗣源成了明宗皇帝。高行周和李嗣源谁也没再提起那个晚上的事,他只是从此立志做一个像李嗣源一样的好人,过李嗣源期许他过的“正常人”眼中很好的一生。
他谦卑、谨慎,尽忠职守,友爱同僚,善待妻子,教养子女。他活过一场场风云激荡改朝换代,扬名天下,位极人臣。
可每次提起李存勖的时候,他还是恨。他恨这个肆意妄为的男人,打得下天下守不住天下,自己活得痛痛快快死得轰轰烈烈,连离去都带走了他最爱的乐歌之声——却给最爱他的人留下无尽的眼泪。
他让一个最循规蹈矩的好人为他无数次破例,然后撒手不管,空余“弑君”的恶名,从此再也无人能将李嗣源的名字和他拆开。
何德何能。
“爹,你别哭了。”高怀德不知什么时候从树上滑了下来,“你生气,我让你揍就是了。要不,我唱歌给你听?”
高行周胡乱抹了两把脸,叹道:“你……罢了,旁的我不逼你什么。你也到了岁数,早日娶妻生子,让你爹抱个孙子,就算对得起我了。”
“爹,我不要。”高怀德道,“我可不管什么岁数,我能找到喜欢的女人就娶,找不到喜欢的女人就不娶。我想有个小孩儿给我玩就生,不想就不生。我遇到喜欢的女人就跟女人睡,遇到喜欢的男人就跟男人睡,遇不到喜欢的人就不睡。你这么想抱孙子不如再给我生个弟弟,你想怎么抱就怎么抱。”
高行周怒道:“你到了岁数不结婚不生子,别人会怎么看你?”
高怀德做了个鬼脸,“别人怎么看我,跟我有什么关系。日子是我自己过的,又不是给别人过的!”
高行周一怔。
高怀德见他没有下文,不免有些惴惴,“爹,我……我这么跟你说话,你不生气啊?不揍我?”
他爹长叹一声,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,“你既然觉得这样最自在,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。我……我可不是觉得你这样对,我只是……”
高怀德笑道:“我晓得,爹只是拿我没有办法罢了。”
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
(作者:北邙山下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