莲花
那中宫的柳端砚是个木头美人,苏学士又性情倔强,不肯稍为我降屈,表哥……不提也罢。一想到他,我便无端气结。
人人想慕帝王三宫六院的生活,岂知个中滋味,难怪我那混账老爹和南疆的圣姑,白云不羡仙乡,做一对被底鸳鸯,死也快活。
我躺在小舟上,望着蓝天白云。
荷叶团团地挤在舟檐,露水在日光下闪耀。
“瑶妹又在发呆,难道同我一起,还想别的男人?”不满地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我被他说破心事,心虚地仰头。
好一张漂亮的脸——书里会稽王孙轩轩如朝霞举的美貌、唐宫当中莲花似六郎的面目,恐怕也不过如此吧。
我看得发呆,便把狡辩都抛到九霄云外了。
皇兄见我不说话,神色便阴沉了下来,别过脸去。我连忙起身,拉住他的手,附在他耳边轻轻吐气。
“我只是想,可惜这池里的莲花,开得比御花园晚。否则……”
我同他讲了六郎莲花的典故。
皇兄的学问才情,比不学无术的我,自然要出色的多,他听到一半便了然,翻身把我压在小舟的舢板上,扣着我的手腕,半眯着眼瞪着我。
我感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,便佯装无辜地睁着眼,直直地与美人对视。
他那双多情眼,右眼下生着一颗小小的红痣,真像他的生母,当年的赵德妃。
我见他不说话,便开口唱道:
今夕何夕兮,搴舟中流。
今日何日兮,得与王子同舟……
凉风吹过碧玉般的田田荷叶,我的披帛与上衣褪到腰下,露出圆肩和暗红的锦裲裆,上面绣着一对交颈鸳鸯,惯于执笔作画的手,隔着绸衣,粗鲁地揉捏我的身体。
小舟荡悠悠地摇晃,惊得荷叶下卧水而眠红鸭扑棱翅膀飞起,水花溅到我的脸上。
我后仰躲闪,却不慎将玉钗堕入水中。若非兄长及时一把捞住我的腰肢,只怕我非得一头栽到池中、弄翻这艘舴艋小舟不可。
那样也未尝不可。
我抱着他的颈,于窒息般的高潮里这样想到。
缠在一起,深深地沉下去,埋到污泥里,连同我们之间这污秽的关系。皇兄会变成水中洁净的莲花,而我就是空心的藕。
麋鹿同上山,莲藕同在泥。
我这样告诉皇兄,他定定地看着我,忽然放声大笑起来,他说我们如果掉下去,只能做一对凶神恶煞的水鬼夫妇,在这里向人索命。
冷宫从前是疯疯癫癫的赵德妃居住,我小时候和阿泠捉迷藏,经常跑到这里。只是看守的宫女不允许我们进入。
有一次,我蹲在树后面,阿泠的脚步声靠近时,我一着急,回头发现墙壁上有个小洞,便猫着腰钻进去。
那时我才五六岁吧?那个女人,我父亲原先王府里妾侍,真是美得让人过目不忘。
我混账老爹即位以前,她在王府深居简出,很少见到。反而是我在舅舅家和表哥玩的时候,撞见过她好几次。
因为见过,所以也不觉得害怕。我看她站在池塘边发愣,便悄悄走过去。
这池塘名字叫“雨落池”。
雨落不上天,水覆再难收。长门一步地,不肯暂回头。分明是冷宫里面杂草丛生,蚊蝇纷扰的水塘,却起着幽雅的名字。
她看到我,忽然大叫起来,扑过来死死掐住我的喉咙,口中喊着我母亲的闺名。
或许是把我当成了我的母亲吧——那位冤屈她、害她至此的皇后。
我在窒息当中奋力挣扎。这动静引起了宫女的注意,到底是有惊无险。
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卧室里,奇怪的是,这件事并没有让我感觉到多大的恐惧,对我来说,最大的损失可能是,表哥再也不和我玩捉迷藏了。
没过半个月,我听说,赵德妃失足落水而死了。
她的尸体被从水里捞出来,蒙着白布,我想那下面一定还是美丽苍白的脸。
赵氏最初和犯罪的宫人一样,葬在了宫西一角的墓地。皇兄开府以后,偷偷把她葬在了小西山。
后来那池塘里又淹死了两个宫女,据说她们都在冷宫苛待过赵德妃。那以后,宫殿里就流传着冷宫池塘里水鬼索命的传说。
我怀疑过,那两个宫女的死,是皇兄设计为生母报仇。我问过他这件事,他矢口否认,并不似有所隐瞒。
我问他:“难道这雨落池中,真有水鬼吗?”
他望着日光下潋滟的池水。
我在即位以后,将皇兄悄悄安置在这里,杂草丛生的池塘早就清理过,种上名贵的荷花垂柳,养起鸳鸯、鸭儿与金鱼。春水绿波,浮光跃金,早已看不出旧日荒凉的遗迹。
他说,倘若真有水鬼便好了。
赵德妃当日珠翠盛饰投水自杀,捞上来的时候,脖子上还挂着断了的珍珠璎珞,和水草绞在一起……更多珍宝,自然沉在水底了。
那两个宫女,不过是利欲熏心。想到水里捞金银首饰,却被水草缠住了手脚。
倘若赵德妃的冤魂不在小西山窄窄的墓室里,而在这冷宫的池水底下,她听到自己的儿子,同王皇后的女儿欢好,又应作何感想?
只怕这兄妹乱伦的罪孽,能让她感觉到报复的快乐,告慰她的在天之灵吧。
我从池中回去,因更换被打湿的衣裙,耽误了时辰,回到凤仪宫时,撞见了黄昏入宫和属下交代宫禁事务的阿泠。
他皱眉看了我一眼,恭谨地低头行礼。
我感觉到心虚,便微微点头,避开他的目光,只想敷衍过去:“有劳都尉。”
他平心静气道:“陛下出行,怎可不带辇从?这是扶柳失职。臣正有事相禀。”
我只好让王泠跟随我到便殿,他示意事有不便,让左右退下,我已有些隐隐不耐烦起来。——平日里与我避嫌尚来不及,如今倒不忌讳内外之别,男女共处一室亦不觉逾矩了?
我干脆褪了鞋袜,赤足爬上坐榻,倚着绣枕,几乎有些挑衅地看着他。
他先问:“陛下今日去了何处?”
我沉默了一会儿,讥笑道:“难道朕后宫所幸,都尉也想插手么?这难道不是中宫之职?”
皇帝与中宫不睦,简直是市井皆知……我的中宫后位,乃是柳相家的二公子。表哥亲自为我挑选的佳婿,美则美矣,同我没有半句话说。
我颇为无耻地说道:“都尉如真想管,倒也不是不行,朕当日所说,如今仍旧算数。”
他逼我娶柳端砚那天,我咬牙切齿地说,我不会承认这个丈夫。
他说为帝王不可如此任性,倘若我有其他喜欢的男子,也可收入后宫封贵君、贤君之位。便是痴情如先帝,蓝贵妃不也终身没坐到后位?
我从领口拽出同他一对的长命锁:“阿泠,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。”
门外的柳公子作何感想,我真毫不在乎。
这恐怕也是帝后不睦的根源吧。
他站在殿中,脸上一闪而过痛苦犹豫的神色,接着撩衣跪在地上。我从坐榻上直起身来,收敛了调笑的神色,快步走到他身前:“阿泠。”
我到底忧心他膝盖上的旧伤。只是下一瞬间,他说的话,便让我心坠入寒窑冰窟。
“陛下不可再错下去了。”
都尉府的耳目无所不通。宫变以后,我以假尸首示众,将皇兄悄悄安置在废弃的冷宫当中半年,任我行事如何慎密,这事终究瞒不过王泠。
这和一举一动都被监视,有什么差别?
缇衣骑起于太祖开国时王氏私兵,百年前曾缇衣白马渡江,打开锦南的城门,长驱直入,奉王城而迎女君。
太祖设都尉府,令王氏世代领此拱卫京畿、监察群臣、掌管诏狱的要职,缇衣骑不受王城禁军所辖,都尉只需对天子一人行礼。
舅舅当年权倾朝野,富贵无比,王氏之祸,应当由此。昔年大宗盛族,如今只阿泠一人担着,同安氏、柳氏相比,实是萧条。
不过缇衣骑到阿泠手上,竟比当年更加整肃俨然。
当日为我登上帝位的一臂之援,如今亦成我头疼的病灶——就比如此时此刻。
我如同要与王泠对着干一般,甩手走出便殿,叫人取来鹤氅,迎着夜风往冷宫走。
提灯的宫人在前面开路,侍女要一路小跑,才能跟上我的步伐。
我原本想在冷宫的池塘中种满荷花,如同安王府中荷花池一样,可惜草木不遂人心愿,到了六月份,池中挤满碧绿的荷叶,却还没开出一朵莲来,令我颇为郁闷。
我叹气:“明明是一样的种子——”
皇兄反倒哄我:瑶妹读这么多治国的道理,岂不知橘生淮南的道理?花木栽培异地不能久,这样的事常有,或许是这池水阴气过重。
开不了花,便结不了莲蓬,生不了莲子,虽然眼前一片无穷碧色,鲜艳可爱,等到秋天荷叶枯死,便什么也没有了。
我将心中的忧虑告诉皇兄,他沉思道:那也有办法。
案上铺陈着黑石脂、青金石粉、松烟墨、赭石、红花。这是我从从藏库中带来的颜料。皇兄正在作画,宽袖挽起,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小臂。
墨色的荷叶下勾勒一叶扁舟,那舟上纠缠的男女,不正是我和他?衣衫半褪、宝髻松松,一副靡乱春宫图样。
荷叶之间生着无数莲花,有的沾着露水盛放,有的怯怯含苞,我着迷地望着画中情景,只觉得天旋地转,好像要堕入这一池春水。
百里珏扔掉手中的画笔,把我抱到膝上,我低头看他敞开的衣领,伸手抚上情人的胸膛,胡乱摸索,一路往上摸索,停在喉结的地方。他的性器挤入我腿间,我跪坐在他身上,并拢膝盖,微微用力掐住他的颈项。
他十分情动地闭上眼睛。
我先前乔装出宫时,遇上过地痞流氓纠缠,阿泠忧心将来有缇衣骑照管不周的时刻,便特地教过我防身用力的手段。此刻只要手上用力,便可以轻易致他于死地。
他的喉结跳动着,像温热的活物。白皙的脸上满面潮红,嘴唇如滴血,分不清是窒息还是春情。一股热流溅到我小腹上,我猛然松开手。——他竟然在窒息里高潮射精。
百里珏在床上作风一向颇能忍耐,竟失态如此,我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,一翻身从他身上下去,他剧烈地咳嗽喘气,瘫软在坐塌上,看着我脱掉脏污的襦裙,许久说不出话。我问他:“刚才是什么感觉?”
他竟然有些支支吾吾。
“舒服吗?”我把裙子踩在地上,只穿着小衣,贴到他耳边问。“难道你不怕我会掐死你?”
“皇妹想要杀我,哪用得着脏自己的手。”他慢慢恢复了一贯风度自若地神态,笑道,“我看缇衣骑怕是都等不及了。何况——我并不怕死。”
他执起我的手,在手背上落下一吻:“平生愿,愿做乐中筝……”
得近玉人纤手子,砑罗裙上放娇声,便死也为荣。
百里珏往日里风流成性,流连歌楼舞馆,这种烟花风尘里不登大雅之堂的淫靡小调,由他念出来,竟毫无减于他的清新俊逸,那副如痴似狂的神态,反让我心中一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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