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笔东观
怀抱理想沉下去

神女

嫦娥应悔偷灵药

 

某天晚上,皇帝在自己宫殿中小憩,梦见一位朱唇皓齿、云鬟嵯峨的贵族少女,仅着不能蔽体的小衣,款款走入自己的宫殿,皇帝惊愕非常,按剑呵问对方的来历。 那贵女翩然一礼,举止端庄,言辞古雅,自称生前是汉朝时候楚夷王的王女,如今则在蓬莱仙山侍奉王母。

皇帝问,既是天上的神女,为何要来找我呢?

王女道,自己前来索要衣物。

 

皇帝这才想起来,半个月前霍州修建城防,起了一座古墓,向天子进奉了墓中珠襦玉匣——听说起墓时,玉棺中女尸面貌如生,美丽异常。那必然是早已失传、如今仅得仿制的金缕玉衣了,据说可以保尸体千年不腐,令人死后羽化登仙。

王女颔首微笑,她描摹起在仙山的生活,逍遥不尽,如今失了衣物,无颜在王母座前侍奉,希望天子能把衣服还给自己,让自己重返蓬莱。

天子说:我答应你的请求,只是,你有什么可以报答我呢?

 

王女说,您已经贵有关东的土地、无上的地位,却还想要更多。您取走本属于我的宝衣,却向我索求报答。我从您的眼里看到,凡人贪婪不知满足的心。

那么,人世的君王,我赠送你三颗仙丸吧。

第一是金乌的精血,是至纯至阳之物,能令你拥有看透人心的智慧和过人的精力。第二是月兔的骨髓,是至阴至毒之物,服用便会立刻死亡。第三是烛龙的眼睛,烛龙睁眼为昼,闭眼为夜,其眼,能令人在死后看到阳世。

我与您约定,当这三颗仙丸都用完,我便重返此地,带您去往蓬莱仙山。

 

于是烟雾袅袅,环佩铿锵,宫殿当中,烛火倏忽而灭。神女的身影消失在暗昧当中,皇帝醒来的时候,方觉黄粱一梦。他令人去库里取来进奉的宝物,金缕玉衣崭然如新,冷光泠泠,犹有幽香。

玉匣上有精巧的机关,打开机关,犹有夹层,其中俨然:一颗朱丸、一颗白丸、和一颗同样大小的黄金丸。

皇帝便留下匣中三丸,将金缕玉衣送回霍州,并下令重新收葬。

 

此后,皇帝延请宫中所有的方士,集结众人的智慧,竟然都不能回答这三丸的究竟。

只知道,从两颗药丸上削下的一点点粉末,便令厩中的驽马精神焕发,令后苑的巨象倒地而亡,而第三颗,看起来则只是纯金所制的金丸。

皇帝将这三丸收在匣中,贴身收藏。两年后,皇帝征讨契丹,在边境展开大战,深入腹地,身先士卒,冒入险境。于心神动摇之际,想起来匣中的仙药。

他服用朱丸,在那之后,凭借一股惊人的血气,带领军队数日不眠不休,食肉饮水,肉袒露膊而进,找到了敌军的王帐,突破困局,大获全胜。

此后边事屡犯,皇帝进攻突厥、讨伐山胡,亲当矢石,临危自若,锋刃交接,则唯恐敌人不多,那雄豪胆魄,严厉果决,令军士崇畏振奋,而威名亦震怖于邻国。

 

某次,因为一位副官在战场上临阵脱逃,导致小股部队的主将阵亡,皇帝将其处以死刑分尸,并且令小队里其他人食其血肉。这惨酷景象,实令人不敢直视,众人也觉察到他精神的异常。

天子似有过人的精力和敏锐。精力旺盛,乃至有时彻夜不眠。手脚发热,胸中躁狂,乃至发作时冬日要裸衣赤足。洞察秋毫,过目不忘,乃至群臣战战兢兢,举动畏威。

王朝的政局复杂而危险,他的智见令他看到不同群体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,看到所有的出路归于虚无,他的敏锐让他感受到群臣的欺瞒不忠、母亲对他的不满和失望。

冲动让他犯下大错,激情则令他的悔和恨,愤怒和悲伤都被放大,日夜不能平静……他的意志又强迫他在乱麻当中,长久的苦思。

 

皇帝悔恨自己误服异药,被恶毒的妖女戏弄,变成如今的状况。他通过酗酒逃避,一旦清醒,便无法忍受不可控制的绝望。

连日昏醉,令他分不清幻觉与现实。有时,他看见妖女的影子纠缠着自己,带着微笑,在筵席上坐到自己怀中,伸出柔曼的手臂,吐气如兰,好像在嘲笑他自取的恶果。

他抽出佩刀,割断对方的喉咙,头颅滚落到地上,变成洁净的花团,支解身体,涌出的都是鲜红的花瓣,他抱起花瓣里的琵琶,感觉到手指颤栗。清醒过来,却看见自己抱着嫔妾的尸体,满身血污。

在座宾客,早已四散而逃。

 

有时,他在睡梦里无法喘气,感觉女尸压在身上,嘴唇冰冷,双目乌黑,紧紧扼住他的咽喉,而清醒时,却又烟消云散。

皇帝终于不堪忍受,便令人在寝殿中置一棺木,双眼通红,手握尖刀,坐在棺木前,沉默不语,听到环佩的鸣声,便暴起揪住妖物的头发,凭一股蛮力将对方拖曳到棺中。

他坐在棺上,欲用长钉封死棺盖,听见棺中挣扎响动,更觉恐惧。

然而清醒过来时,他松开手中的尖刀,才发现幻觉里的妖物,竟是入殿奏事的宰相。

 

宰相狼狈不堪地在棺材里坐起来,发冠早不知落在何处,披头散发,公服被长钉划破,伤痕累累,皇帝失魂落魄坐在地上,与他四目相对,冷汗涔涔。——这幅景象,实在荒唐。

皇帝讲起天保二年的的游仙怪梦,梦中的王女,玉匣当中三颗不思议的仙丸,讲起服药以后的异常,自己心中的悔恨绝望,无法挽回的一切。

宰相跪坐着听完,从容冷静:是您臆想出了这样的故事。

那玉匣不过是古老王陵里的陪葬物,应知汉朝皇帝迷信神仙黄老,爱问鬼神。倘若真有蓬莱仙人,一心长生的汉武帝于今安在?

古时方士炼制的丹药,或许是有振奋精神的药物和强效的毒药,纵然高明,也并不算稀有。至于令死者看见阳世的眼球,更是荒诞不经。

陛下难道忘记么,您已经让工匠鉴定过,那只是纯金所制的金丸。

皇帝看着他,问道,令君,你说那怪梦是假的,可难道我这些年的经历,都不是真实的吗?

叹息声在幽室中响起,宰相此刻不再顾忌君臣之礼,膝行两步,抱住皇帝因酗酒而消瘦的双肩。滚烫的眼泪,掉落在凌乱的衣襟上。

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痛苦!当人的心承受不了这些痛苦的时候,便会为自己造出故事和幻觉来分担,因为你无法直面那真正令你痛苦的心。

侯尼于,你从小就太聪明,太较劲,太固执。

 

皇帝说:我累了。他又说:已经回不了头了。高德政和你,你们让我走了这条路!我应当和阿兄死在一起便好了。他又说:我恨你。我很害怕。对不起。他又说:你觉得太子怎么样?

 

皇帝最终因为不堪忍受痛苦,在三十四岁时,吞下第二颗药丸自杀了。临终之时,托付宰相为幼主辅政。

也许是毒药太过高明,御医甚至查不出死因。只好断定天子是久不进食,又过度饮酒,衰弱当中因醉而死。

而他最后两年时醉时醒,疯癫古怪,荒谬残暴,周围人和大臣贵族们不堪其苦。国丧之上,竟只有宰相为他落泪。

大行皇帝的随身遗物收捡时,太后看见乘着金丸的玉匣,不知为何心有戚戚、一时出神。

这个儿子,出生在兵荒马乱、饥寒交迫之中,相貌平庸、性情孤僻,自己对他也颇多忽视。

长子遇刺身亡,次子挑起重担。皇帝登极以后,却被汉人的花言巧语蒙蔽,因为政见不合,与她龃龉甚多,近年又昏癫狂暴,举止失常,令人头痛。

只有此刻白发送黑发,终是自己肚子里落的骨肉,多少还是感觉到伤感。

她留下儿子随身之物,串在自己平时用的佛珠上,作为儿子的念想。一边在心想,当令自己的第三子,代替年幼的太子即位。

不想,宰相为保住太子的帝位,发动政变,不慎走漏风声,竟在宫中被殴杀。尸体眼眶破裂,一个眼球都被挖出。

太后本爱惜这位女婿的才华和忠诚,意欲留待后用,如今见此凄苦死状,既惋惜又怜悯:杨郎何罪,忠而见杀。

年老而尊贵的鲜卑妇人,为他默诵经文,取下佛珠上的金丸,装进窟窿一样的眼眶里。在尚未干涸的血污中,黄金眼球轻轻颤动。

至此,三颗仙丸的故事就结束了。但为使诸位尽兴,我不妨再说一段。

 

皇帝的弟弟杀害宰相,坐上皇位,又杀了侄子,却因为愧疚自责而精神恍惚,在宫殿里屡见鬼魂作祟,不得安宁。

政变里惨死的大臣,脸色苍白,一只眼睛里里嵌着流血的黄金眼球,站在栋梁旁,满含恨意的注视着一切。被害死的侄儿,盘坐在王座上,呆滞痴怨的哭泣。兄长殿堂栋梁上呼喝奔走,又哭又笑,质问他为何背弃诺言。种种可怖的幻觉,不一而论。

皇帝缠绵病榻,御医束手无策,只得广请全国的方士、法师,试过各种驱邪的方法,却无法医好皇帝的心病。

直到一位应征的巫女前往皇宫,面见天子。只见她鸦鬓星眸,朱唇皓齿,垂眉敛目,焚香吹箫,乐声飞散在清冷的宫殿里,皇帝眼中,种种可怖的邪祟,全都消失。

神女才端坐敛袖,从容讲述前缘,讲述起自己曾经与先帝所订的约定。如今,约定已经完成,自己只因王母之托,拜访山川神灵,回经尘世,想起这段旧事,重访故迹。

皇帝问:如此说来,我的兄长已前往仙山,那是什么样的所在?他是否安好?

或是仍在记恨我违背诺言、杀了他的儿子,不肯原谅我?

那神女微微一笑,面目艳丽:

人世的君王,蓬莱的楼阁比您的宫殿更宽广,黄金铺地、珠玉为土,在那里,所有死去的人都复活,就连失去的爱都能复原,犯过的错都被弥补。

人语声慢慢低下去了,帐幔外的烛火被夜风吹灭熄灭,乐声消散,东方渐白。第二日,宫人们发现,年轻的天子已经驾崩于寝殿中——和往日整夜里噩梦缠身,惶怖痛苦的情状不同,皇帝死时,脸上竟带着奇异安宁的微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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