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笔东观
怀抱理想沉下去

旧文存档|无返之途

我很喜欢的一篇。

发现这篇被lof屏蔽了,干脆搬过来存档。

与直男友人合写的九千字(目前)长文。代发。前篇是《相忘谁先忘》。

乾化二年,六月的开封闷热得喘不过气来,窗外蝉鸣不休。明天就是我的加冠礼,而我正在百无聊赖地躺着床上,等着我那倒霉老爹回来为我加冠。

老实说我对这种古板的仪式并不感冒,但母亲却当作了不起的大事,甚至为此特意进宫告求官家,天子有意了解岐人动向,亦乐得做了顺水人情,召他回京述职,于是我爹不得不在这种热到见鬼的天气里,快马加鞭赶回汴梁。

我对父亲并没有多少印象,二十年来见他的次数一手可以数清。小时候我曾经怀疑他在驻地养了外院,把家人压根忘在脑后,母亲却当头给我一巴掌:“你老子在外面提头挣命,供你衣食,就是要你琢磨这些有的没的?有这功夫不如去读书练武,少出去给他丢人。”

那时我还太年轻,不知道怎样做一个父亲的儿子。

到子时,更鼓杂着一阵风急雨促的马蹄声。我从昏沉困倦中猛然清醒。父亲回来了。我照常换了身衣服出去拜见。他神色匆匆,看也没看我一眼,径直对我母亲道:“官家有急旨招我进宫,我刚进城就被龙武军士拦了,恐怕宫中有变。”

“锁好府门,着家院严守。除非我亲自敲门,否则谁来也别开门。若我明日未归,你们就赶紧出城,去太原——”他终于扫了我一眼,我一脸愕然的抬头看向他。

他说:“算了,哪也不必去,举家自焚。”

 

至此我终于明白这是一场匆忙的死别,手脚冰凉几乎不能自主。父亲还是往常一样,面无表情,维持着不动如山的冷肃与强势,并未和我说话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母亲镇静自若地送他出门,唤醒府中上下人等,开始有条不紊地打理诸端事宜。她身材瘦弱,鬓发斑白,腰背却挺得很直,眼睛里盛着如冰如水的冷静与坚毅。

日后我常常回想起这一幕,悟出亘古的真理:女人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柔弱。等我终于回过神来,沉默着帮忙收拾什物,牵着年幼的弟弟妹妹坐到大堂中。自己则握紧直刀和家丁健仆们一道看守府门,街道上有不辨面目的兵队举着火炬来回走过,远处似乎隐隐有刀兵之声。

到三更鼓时下起了小雨,雨越转越大,我们浑身湿透,却丝毫不敢松懈,有人在街上高喊着什么,而雨声太大,我耳边嗡嗡作响,一句也听不清。东方露白时,大雨稍歇,我站了一夜,腿已经毫无知觉。

最坏的情况并没发生。黎明时雨已经停了,空气清凉,散发着泥土的腥气,父亲敲开了府门,我开门出迎时,他略微诧异的打量我。我的衣服湿淋淋的贴在身上,头发凌乱,不用铜镜也可想狼狈憔悴之状。

但那一眼中的赞许却令我胸中却满溢起自豪,几乎飘飘然起来。

 

收拾过后,父亲从怀里取出乌黑发亮的簪子,为我束发加冠,一面对母亲轻描淡写地说道:“官家……大行皇帝昨夜龙驭上宾,如今郢王监国。我暂时不回同州了,在家住几天。让人把书房收拾出来。”

她叹了口气道:“难得回来多住几天,业儿也长大了,整日游手好闲,不像样子。你也给他在军中找个事做。——你也憔悴了,上次回来尚不见这么多白头发,业儿在军中也好服侍你。”我不知怎么一个激灵,竟听出了其中关窍:原本加冠以后,父亲应当送我去天子身边宿卫,而宫中骤变,郢王得位必有蹊跷,母亲不愿我待在京中。

父亲哼了一声:“我还没到动弹不了的岁数,要这个小兔崽子干什么?”语气却有松动。我大声回道:“父亲明鉴,孩儿今已成人,想去军中历练一番,为国效力。”他没再反对:“你若真想去也行。到了军中就是兵,收一收那公子哥儿脾气。我没时间带孩子。”

他总是把我当成孩子,而我却极渴望那种认可的目光再一次落到我的脸上。若不能是父亲与儿子,那么将军与士卒也未尝不可。

 

河中形势有变,冀王宣称当今天子弑父篡逆,举兵造反,转身便向河东求援。天子急命我父配合韩勍并汇合康怀贞进讨。出发前母亲拉着我的手,沉声道:“好好照顾你爹。自己多加小心,别怪我让你爹带你去战场,哪个做娘的不想儿子晨昏在侧?开封不见得比前线安全。过两年我把你弟也送过去。”

我想起那个大雨与兵戈的夜晚,冀王传至京中市井的檄文上描摹的弑君的恶行,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反胃。又觉得惶惶的的阴翳笼罩于肩头。

她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勤做事,加餐饭,三思后行,闲事勿管。你现在是个男人了,须知道事理,上了马就不要回头。”

我说了句母亲保重,就被军鼓催发。酸风射眸,父亲没有回头,我也不敢回头,害怕他觉得我有昵昵儿女之态,不堪成事。

我不知道怎么算是合格的男人,父亲的形象高大而遥远,却是我唯一的参考。沉默冷峻,没有多余的感情,往前走不回头,将一切抛在身后,承担起庞大的责任——我丧气地发现我和他除了面貌相似外,根本没有相同之处,我能成为这样的人吗?

 

战场情况不容乐观,韩勍指挥大军四面强攻河中,却损失惨重,军中多少有些人心不齐。父亲屡次献计都不被采用,官家一怒之下派康怀贞替代韩勍。晋人的援军到时军中气氛更加沉闷。

中军帐中我侍立于父亲身后,刻意不看康怀贞极差的脸色,只盯着火把上哔哔剥剥落下的灰烬走神。一只飞蛾失足落入火中,很快化为焦色的灰烬,我长吁一口气,因离火把太近,颈上浮了一层薄汗。

侦察的斥候直入帅帐,单膝跪地,禀道:“报康招讨,晋兵直奔河中,前军已至胡壁。领军主将是蕃汉总管李存审。”

我只是下意识看了眼父亲,不意从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——惊愕,愤怒,又或是惊喜?我不能定义那种奇怪的神色,他很少流露情绪。也许真是强敌可畏。那位敌将在战场上亦颇有威名,我先前在开封城里都略有耳闻,晋人让他援河中看来不是隔岸观火而是势在必得。

那时我并未料到几日之后的狼狈险状,说起来几乎有些丢人。康怀贞命令我父率军去胡壁阻击援军,晋军远来利在速战,这办法根本行不通,康怀贞不是第一天带兵,真亏他想得出这种下策。我懒得去琢磨他打着什么主意,母亲将我送到营中,却不知先帝升仙后营中的暗流汹涌丝毫不比汴梁城里轻松。

 

先前有那么一刻,我真以为父亲又可以如当年在泽州那样大败晋人。然而胡壁之战我军一触即溃,父亲亲自断后,我跟随左右且战且撤。手心汗湿浸血几乎握不住兵器,便用布条将长槊缠在手上,刀兵相接金戈声几乎震破耳膜,身边有人倒下,有人在大喊,飞矢如雨。

父亲向来爱兵如子,所有人安全撤离之后他才肯走。追上来的晋军越来越多,但却未见到那位主将的旗帜,就在我们快力竭的时候,晋人终于撤退了。我跟父亲的牙兵一起,保护父亲杀了出去。

很久以后,我再想起这件事,甚觉拨云见日,或许是父亲已经知道此战必败,而顽疾在身,想去见见故人而已,更可能是父亲不满郢王弑父夺位,故意为之,也有可能二者兼有。不论如何,战无不胜的牛存节总算是败了,照理说他一生之中比这艰险的战局要多得多,邢州、泽州…..却败在了一个小小的胡壁。

而当时我只被愤怒与败兵之耻冲昏了头脑,战场上下来的激情未褪,河中撤围以后,我不顾上下怒气冲冲地质问他:“为什么要去胡壁?连我都知道这一仗必败,爹你看不出来?”

父亲斥责道:“你在军中有一段时间了,不知道军令如山?”

我被这句话噎住了,当下口不择言,冷笑道:“父使莫非和晋人勾搭上了,连名声也不惜?我却不想败得不明不白。”他猛地抬头,眼神凌厉,抬高声音:“你说什么?”

我猛然清醒过来,吓了一跳,哆哆嗦嗦地说:“军营里都传开了,韩相公回朝跟官家上言,说您跟河东暗通款曲,故意战败才导致西征大军全线溃败。”

父亲寒声道:“不必管他。他算个什么东西?一个败军之将敢嚼我的舌头。倒是你,以讹传讹,搅乱军心,自己去监军那里领三十军棍,还不快滚!”

 

两京生变。郢王朱友珪被废为庶人,均王成为了新官家。天朗气清尘埃落定,那把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剑终于不复存在。

关于那位年轻的新君,我曾有一面之缘。那时候太祖皇帝带着元贞皇后来为父亲庆祝新宅落成,形貌秀美的少年负着手端详着栏中的白牡丹花。

他有一双肖似母亲的眼睛,温柔缠绵令人怦然心动。我上前去问他想要那朵花么,伸手便想要摘给他。我想他簪花一定非常、非常好看。而后少年制止了我,诧异道:“为什么要摘花?这样好看的花,在枝头不是更好么?倘若摘下来,花就死了。”

父亲如今也开始与我讨论军政:“官家仁厚聪明,只可惜生长深宫,不知道人心的险恶。你日后亦须忠孝尽节。”我想到那日花前的少年人,郑重地向父亲发誓,父亲竟然难得笑了一下。

 

乾化三年十月,徐帅蒋殷反叛,投降吴国,官家终于想起重新启用父亲,任命他为招讨使汇合刘鄩去平叛,吴国的援军看见父亲的旗帜就已经丧胆,刘鄩击败了朱瑾。蒋殷在坚守两个月之后被我军攻下了徐州,那时候他已举火自焚,我看着父亲从火堆里扒出蒋殷的尸体,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,眼神令我不寒而栗。蒋殷的首级被装入漆函送回京师,望着使者策马离去,我竟无端地悲怆起来。

不忍看见一朵花枯死的人,如何能做万人之上生杀予夺的天子?可这天下不是他自己争来的么。事发之前谁能想到一贯柔懦温和的均王竟然有此胆魄联合赵岩,甚至说动了杨令公,诛杀弑君弑父的逆贼便登九五。——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,再洁净的花也会枯死吧?

我想起那日出门时母亲让我不要回头,那么元贞皇后呢?那位美貌庄严得令人肃然起敬的妇人,太祖皇帝的梦中的情人与不渝的爱人,贤明有谋、庇护三军的女人,生前是否也对她的儿子说过类似的话:走出家门就不要回头。

那位宝座上的天子倘若后悔,还有回头的余地么?

 

天子派使者给父亲加太尉官,并令他回郓州镇守。开拔前一晚,我于营中夜间巡哨,父亲的帅帐里依旧亮着灯,我走了进去,看见他脱下衣服,换下贴身的汗衫,背上一个大疮赫然出现在我眼前,可怖的疮口已经化开了脓,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脓水。我不自禁的半跪下来,帮助父亲缠上素布。

“多久了?”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。

“忘了,可能是杀了那一窝蛇之后吧。”父亲竟然难得跟我开起了玩笑,可我怎么笑得出来?

 

去年十一月,父亲初调任天平军节度使,因为修建官邸杀了一窝蛇,当时有个神神叨叨的邯郸道士说会遭报应,父亲付之一笑:“本帅为将三十多年杀人岂止此数,这一窝蛇还能要我的命?“

是在胡壁之后还是之前?我忽然升起巨大的恐惧,难道他那时就已料到顽疾无药可救?我跪下来求他上奏官家回开封养病,不觉泪流满面。父亲冷声道:“国家多事之秋,一个疮还要不了我的命。老子还没死呢,你跪着干什么?等我死了有你跪的。现在滚出去做好明天开拔的准备,若敢泄露半点别怪军法无情。”

第二天开拔的时候,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带队开拔回郓州,腰背挺拔,神情冷峻,仍是那个受士卒敬仰的牛太尉。我侍立于他身后,瞥见他颈上一片汗湿,在太阳下闪着银光。

 

这一年三月,魏博的杨令公去世,官家听信谗言欲分割魏博。消息传到东平,父亲在公堂上勃然变色,摔了手中邸报,直骂小人误国。

果不其然,接下来邺都的战报如飞雨一封接着一封,节奏快得令人应接不暇。魏人投靠河东,刘鄩率军六万北上迎击晋兵,晋王亲自引兵与刘鄩会战于黄河,转令李存审驻守临清抄略博州,威胁兖郓。

这是太祖皇帝与宿将们昔年血战拿下的魏博六州四十一县,河北的大门,数月之间竟拱手让人!

官家下诏让父亲驻军杨刘与李存审对峙并为刘鄩声援。父亲背上的疮又大了一圈,甲胄下的身躯愈发消瘦,我拦下使者欲向官家告病,父亲却已经接下了诏书,送走天使后,马不停蹄的往杨刘赶去。

杨刘营寨里竖起了牛字大纛旗,在日暮的烈风下落下漆黑的的剪影,我抬头仰望那顶狼头大纛,夕阳的余辉刺伤了我的眼睛,但我没有闭眼,恨不能将这一幕死死的刻在眼中。

我心知肚明,父亲的日子没有多少了。

 

晚上我照例去向父亲汇报军情。他竟然邀我共饮。军中禁酒,父亲向来法令严明。他看出了我的疑虑,笑道:“这是送行酒。明日,你去晋人营垒下战书。”

两国交战照例不斩来使,可梁晋世仇几十年,如今又在河上打得昏天黑地,这种条文对那些沙陀蛮子来说不一定管用,难怪父亲要违反自己的条令为我送行。至于这种生死由命的活为何要交给亲儿子,我在他军中日久,早已习惯闭嘴不问低头听命。

他难得地松懈下来,语气温和地慢慢说道:“这件事忙完以后,你就回开封去。辅佐官家,孝敬母亲,听到没有?我先前与你说忠孝两字,你还记得么?”他满饮了一杯酒,接着说道,“你是个好孩子…….你的母亲也是很好、很了不起的女人。我这么多年别的事情问心无愧,只是对不住你们。你替我告诉她……”

我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。

我重重地将酒碗搁案上,喉咙滚动:“你还知道对不起她,这些话你自己回去跟她说吧。我明天要是回不来,就当是先给你探路了。”

 

也许明天我们就会死去,两眼一闭或是人头落地,临死之前我们还能做些什么,想念什么人或是留下什么话语?抱坛仰面,一口下来,脸上湿淋淋的,不知道是泪还是酒水,顺着下巴滚进衣领。乘着酒醉,我把我这些年的对父亲的抱怨与仰慕、心中的委屈与不甘,如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全部倒给他。父亲什么也没说,沉默地喝下一碗又一碗的酒。

隔天醒时就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父亲仍然是冷淡肃然的面孔,将包裹和战书交给我。我简直没脸抬头看他,低着头接下战书就告退,牵了匹马逃也似的离开了杨刘大营,往晋军营寨里驰去,父亲站在辕门处目送我离开,奔向生死未卜的来路。

我终于忍不住在马上回了头。风很大,深蓝的天空下牛字大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。沙子吹进了我的眼睛。父亲的身影已经模糊成了一个小黑点。

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。

 

两个时辰之后到晋营门口时,岸风吹着旗纛,我怀着视死如归的悲慨,高喊道:“大梁牛太尉使者,特来下战书,求见李总管。”有人引我进去,我只低头跟着走,靴子里那把防身的匕首硌得脚踝发疼。

帅帐中并无烹我的锅,也没有两排刀斧手,我却比上战场更加紧张,双腿像是灌了铅。那主座上的将军穿着便服,从容地接过战书,瞧也不瞧地扔在一边。上下打量我,然后微微一笑。那种眼神并非轻蔑或挑衅,却令我没来由地不舒服起来,便也抬头直视对方。

和我想象的蕃人猛将大不相同——男人并不年轻,鬓间已掺了银丝,那张脸苍白俊美,虽然是白昼,却如笼罩在月光之下,漂亮得与这腥风血雨的沙场格格不入。他沉默良久,而我于焦躁中升起一种失望与耻辱,强迫自己移开目光,梗着脖子说:“请李总管早做回复,末将好回营复命。”

他屈起指节轻叩案沿:“小将军贵姓?”

 

我一惊,心道就是死也不能把名字说出去,平白给父亲丢人:“末将破落户贱名不劳总管下问,早闻太原余孽不尊王化,总管要杀便杀,本将绝不屈膝。”

男人笑道:“到底是将家子,果然不同常人。牛太尉教得好儿子。”我矢口否认。他也不再搭话,信手打开了书信和包袱,也终于收敛了唇边那种微妙的笑容,眉头皱起神情凝肃。——我心底哀嚎一声,看来今日免不了要命丧于此。

等待比死亡本身更加煎熬。好像过去一纪的时间,男人才慢慢将书信收到怀中,向身边卫士吩咐道:“带牛将军下去用饭。”

而接下来的事情太过离奇,以至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个黄昏都觉得如堕梦寐,仿佛这一切冥冥之中已经早被设计,那危险的敌营之中,潜藏着更加危险而诡谲的陷阱。

主将离开后我被僮仆引入偏帐,不久有人端来酒饭佳肴,我本不想在敌营用饭,但却抵抗不住饭菜的香气。侍儿退出后我端起碗开始埋头扒饭。如果终归一死,倒不如做个饱死鬼,还能留把力气给父亲在黄泉路上当排阵斩斫使。酒足饭饱时我心境竟豁然开阔起来。比起汴梁城里自相残杀的戏码,死在敌人的刀刃下难道不是一种光荣?

 

军帐里只有我一个人,我甚至觉得无聊起来,昨夜的酒劲未销,刚刚又略喝了两杯,我干脆躺在旁边军榻上,决心先睡一觉再说。被喊醒时不知是何时辰,一名军士邀请我去帅帐里赴宴,那人面无表情,一句话也不多说,我便也不说话,昏昏沉沉地跟着走。天已经全然黑了,一只野狐从不远处窜过,夜枭厉厉的叫声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我踢了一脚脚边的石子,忽然心想:不知父亲这时在做什么?

这个夜晚真正的奇遇从此刻才徐徐展开。一进帅帐,座上只主帅一人,其余军将都不在,连卫士也没有。我诧异道:“总管这是何意,为何不见其他将军?”

男人仍然穿着便服,腰间连蹀躞带也不束,只用一匹鲜亮的绸子缠着衣袍。我不愿多看,目光却实在不能移开,那腰身太窄,悬在腰间的水色玉佩光华荧荧,晃得人心烦意乱。他双手交叠、托着下巴,笑道:“令尊用兵,本帅怎敢掉以轻心。他既舍得让你来送信,我怎么好意思不加防备,自然是令各位将军领队巡营。”

我哑口无言,一时不知该说其谨慎还是轻率,我意识到自己的恼怒在于,这人压根没把我当一回事。他并不想杀我,也不在意我的紧张与愤怒,既不说真话,也无意于欺骗我,而是……始终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来审视我,像是看孩子的怜爱,又像是看猎物的玩味,运筹帷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。

这种目光下久处任谁也要发疯。在案前坐下时我鬼使神差拔出靴中匕首,我发誓并未抱着刺杀主帅的念头走进这间营帐——要是父亲得知我有这种胆魄定会刮目相看——但此刻我只是如同垂死的猎物本能地想要反抗。

 

兵刃相碰,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,我尚未明白过来一切如何发生,短刀已跌落出去清脆地落到地上,而一柄飞刀插在我食指与中指之间,钉在坐榻上,手腕麻木得不能动弹。我自不量力了。

那反手握着刀的男人松开手,若无其事地在我身边慢慢坐下来,端着一满碗酒举到我面前:“牛将军请。”

我绝望而生硬地说道:“本将不会饮酒,总管见谅,总管要杀便杀,不要戏弄本将。”

他微微倾下身,在我的颈间处深吸一口气,抿嘴笑道:“酒味还没散,他教你的兵不厌诈?还是说,他的儿子是个不会喝酒的孬种?”我血气上涌、气愤不过,端起酒碗一饮而尽。他又给我倒了一碗。

 

就这样如赌气一般,他倒一碗我喝一碗。我先开始只想着不能给父亲丢人,渐渐地,他开始直勾勾的盯着我,而我神魂颠倒,理智尽失,直觉得倾尽黄河也不能解喉中之渴,只飞快地仰头机械地重复着一饮而尽。

那男人的嘴角始终带着意味不明的笑,当两张嘴唇碰在一起的时候,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先贴迎而上的。一种巨大的激情与混沌笼罩了我,虚幻的情欲摆弄着四肢百骸,而其现实中的具象,散下长发,垂着眼睫,漫不经心地解开衣襟,他贴在我耳边湿漉漉地说道:“你会么?要我教你么?嗯?”我急促而焦躁地撕咬着那具身体,像野兽一般撕开身上的束缚,他眨了眨眼睛,露出一种几乎无辜的神情,牵着我到塌边:“首先……”

那衣衫下的身体劲瘦而矫健,却不像脸看起来那样完美,遍布着久历战阵的旧伤。当我用力抚摸过那些凹陷的箭痕,怀中的男人微微喘息着弯腰,背膀绷紧如一张待发的弓……有那么一瞬间,他的脸上那种严丝合缝的从容瓦解了,显示出无助的迷惑茫然,如同虚幻里浮出唯一的真实。我狂喜而怜爱地吻他漆黑的眼睛,进入的时候,头皮炸开似的舒爽。他伸手抱住我的后颈,断断续续地喘着,低声喊着听不清的话语。

 

而后是昏沉闷热的梦,五月初夏的夜,我惊醒时浑身汗流浃背,如从水中捞起,黏腻腥气沉重无比僵硬不能挣扎。——潮湿的春梦里的狐妖与魔女便躺在我的身边,枕着我的手臂,那只小臂被压得毫无知觉。天还未晓。始作俑者竟然支起身,眉眼弯弯笑着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,千头万绪,张了张口,喉咙干涩得发疼,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。现下的场面何其诡异,他怎能处之如常?男人甚至披衣起身给我倒了杯凉水,评价道:“你还不赖嘛。”

我一口水呛在喉中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他拍了拍我的背,换了个轻松的坐姿,像是在思考:“我是说……和你爹比起来。”

我原以为早已习惯在父亲的威名与阴影下生活,不意第一次有人夸我与他相齐是在这种场合,可谓荒诞剧目之中竟能别有荒诞,接下来如果这座军营变成古墓荒冢我都不会惊奇。

我沙哑着声音,出奇的冷静:“你也和他睡过?”

 

我父亲以古板严重、不好女色著名,别有用心的贿赂者束手无策。我从混沌里面摸索出一线真实,抽丝剥缕的想起了这些年来的种种,如坠冰窖。他说起几十年前的旧事,其实倒也不值一提,年轻时的游戏,军中几千几万号人,哪个营里没有几对逢场作戏、不言而明的契兄弟?

我这样说服着自己,挺胸抬头看着眼前人,故作冷淡:“喔,你和男人睡了觉,还要在他儿子身上重温旧梦。我可不是他,要杀要剐悉听尊便,这种勾当恕不奉陪。”

他眨了眨眼:“我还以为你很享受呢。”

我登时耳根烧红,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我,忽然笑起来,将案上的书信拿过来扔到我怀里:“不是我想重温旧梦,是你老子要我照顾你。”

 

那不是战书,只是一封很普通的信,宛如写给多年的故友。他在信里只是嘘寒问暖,劝他保重自己,临了还希望若真有时局逆转的一日,对方能照顾我们兄弟四个。我几乎没有耐心看完。他幽幽说道:“我照顾的还算周到吧,嗯?牛将军。”

昨夜确实是我理智丧失,岂能推脱责怪对方步步引诱。可这算个什么事?我已料到我爹叫我来送信,八成是借一点故友之谊希望打动对方,谁能想到这人能不忘旧情到连旧情人的儿子都不放过?

但我对着他这张漂亮的脸,竟生不出一丝愤怒。

他抱着膝盖,垂下眼睫,那姿态像是自我保护,像对着虚空,又像对着不存在的故人倾诉说:“我十四岁的时候和我父亲大闹了一场,他跟我要断绝关系,说出了家门就别想回头…..后来我想回家跟他低头认错的时候,黄巢的军队从我家过去,于是——你看,事情就是这个样子。很多事你没有办法后悔。”

我看着他的眼睛问:“那你后悔了吗。”

他说:“我后悔了。”

我没有说哪一件事,也不知道他答的是哪一件事。寂静的夜晚里我张开手臂抱着年长的男人,吻去他眼角的泪水,被那漫长人生中不可避免的遗憾和悲伤淹没。

(tbc)

 

PS:竟然还没写完,有点卡文……不过后续应该不是很长了,如果更新和大概会在原文基础上编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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