约稿存档|藏之
作者:双引号
我最近总是在想:原来像高欢那样的人。也是会输的么。
不过倒也算不上是完全意义上的“输”,当下这纷争的年代,战事几乎接连不断。被判定为“胜”的军队,几日后亦是有可能覆灭。
不像韩陵之战带来尔朱军系的崩溃,沙苑与恒农的战场上惨烈失利,并未动摇他在关东的人望。河东发生的几场不大不小的暴乱,很快被平定。失去了蒲坂一带的军事要冲,或许会让人头疼许久。
除此以外还有更严重的问题。
这场战争的起因是,逃到关西的礼官和僧人,带走了太常寺的宗牒底本。连同一个天大的秘密——我父亲根本没有儿子。如今高坐庙堂之上的、高欢所拥立的,只是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假冒之徒。
他说得倒也没错。
元远。这个名字,属于我夭折的哥哥。
我是供佛的隐户,又以女儿身做男子寄养在寺中,是以人人知道我是帝子王孙,名字却未写进宗牒、户籍。
割据的逆贼,编出这样的“谣言”,自然是用来攻击东朝的权威……只是乘着新胜的锐气,关西的宇文黑獭竟然义正辞严地拥立了一位新天子,自称皇魏正统起来。我读完长安的露布,也倒吸一口凉气。
但……这都不是大问题。
实话说,目前更让我着急的,是我案上所呈的来自高欢的告罪书。
这封表章实在是写得太长,我磕磕绊绊地看完,最后只看懂他归咎于自己,自请除去大丞相的职位。
要是他只是魏朝的丞相,就不会有当下这样窒息的局面。但他是高欢,而我是个总疑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发现真身的空壳皇帝。这一封告罪书,在我看来倒是更像个催命符。
遥想第一封请自贬的奏表送来的那一天,我请高澄过来商议。高澄读完表章内容,沉吟道:“这个文风是陈元康的手笔。”
他告诉我之前的相府主簿孙蹇喝酒喝多了伸了腿,如果是孙主簿,决不会引经据典如此繁琐。我问他:“怎么办?相王是什么意思?”
高澄:“可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。”
我以为这种事,他们父子之间多少得通个气。我想了想说:“如果他只是做做样子意思一下,我批了,会不会搞得很尴尬。”
高澄思考了一会儿:“你说得对。”
于是我把那封烫手的请罪书驳了回去,只不过第二封、第三封……就像雪花一样飘来。
高子惠不靠谱,或者说他就是想看我抓瞎,反正我不能再相信他了。我只能再去问崔中书。崔季舒咳嗽两声,支支吾吾,引经据典告诉我为帝王要有自己的判断,不能总是一味听取别人的意见。
我听得连连点头,深以为然。后来反应过来,放屁,他只是不想发表意见。
如今这个关头,任何事情都会被解读为风向标。
这一来二去,我也烦了。想着干脆给高欢批了算了。
我这么想,倒也真这么干了。不过这件事好像一下把一池塘的鱼扔到了一个巨大的汤锅里,使得朝堂上下几乎整日惶恐。我总觉得他们上朝的时候,目光里个个都带着“惧有晋阳之甲”的哀怨。
他们里面的哪个要是哪天实在是憋疯了,可能会殿前失仪,直接质问我他还能当几天官。
随他吧。我想,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皇帝我还得当多久呢。
不管他们再怎么坐卧不安、惶恐忐忑,高欢还是回洛阳了。
他回来那一天,我在殿上看着他。
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,还是那样礼数谦备,松风肃肃。好像有千钧的石,压住了风雨中飘摇的舟,城中的流言蜚语平息下来,一切如常。
他长得是真的好看,不过谁也别想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。
这样的人,也会有狼狈的时刻吗?
我站在阶上看着高欢总是会出神,可能是他长得太过俊美了,不像一个掌握杀伐的权臣,也可能是我本是就不愿意认真看他。
我在害怕什么、回避什么。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永宁寺的僧人曾经告诉我:言彼思几。我看着他,想到自己的命运。
蒺藜昏暗,归处不定,我唯一的指向如白城坚硬,但还是有着想让人攥住的衣角。我只能跟从他的指引,且思且行。
高王虽解了大丞相一职,仅以三公身份视事,如此多事之秋,军政却半点不可旷废。
他几乎目不交睫地待在中书,朝廷百司也紧锣密鼓,半点不敢松懈。连带着我也没法再随便以各种敷衍的借口翘掉讲筵东游西荡,只能老老实实念书。
唯一令我快乐的是,高子惠被抓过来做我的陪读,同甘共苦。他不但得陪我上课,还得去他爹那当差,然后天天劈头盖脸地挨骂。
虽然对高澄没什么影响,但我心里还是罪恶地感到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。
这份快意写在脸上,高澄当然也会对我进行“反击”,比如他最近吐槽我早朝一天比一天积极。
我以前每天起早确实痛苦极了,但是现在高欢回了洛阳,一想到每日朝参都能看见他,心理上的享受多少还是能抚慰我身体上的痛苦。
“平日里坐在上面,一脸生无可恋的,最近却是腰板挺直,神采奕奕。”高澄冷嘲热讽:“还有,你能不能不要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看我爹。”
什么叫恶心的眼神?我心虚地反驳道:“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。生得好看,我多看两眼有什么不对?”
“我长得这么一表人才。”高澄十分不屑:“怎么没见你多看我两眼。”
我无话可说。高子惠面目英秀、眉眼昳丽,继承了父亲的七分相貌,只是笑起来一副贱兮兮的样子,完全浪费这副好皮囊。在我心里,他跟相王是根本比不了的。
偏他还自己觉得青出于蓝,有时候真想叫个太医来给他看看脑子。
我这么想,也这么说了,他恼羞成怒,朝我比了个中指:“切。”
他说我是痴心妄想,他父亲看得上的女人,无不是美艳动人、赏心悦目、风情万种。比如:那位大名鼎鼎的尔朱皇后,或者郑房祖家的女儿。比如他的母亲,年轻时也是边地有名的美人。
高子惠议论起自家后院事,毫无顾忌,他只是耿耿于我不承认他相貌优越,想打击我罢了。
我不跟他计较。
我在铜镜里看见自己的面目,乌黑的鬓角,描粗的眉,寡淡的眼,不施脂粉,戴上通天冠,穿着朱、玄两色的袍服。俨然一位雌雄莫辨的少年郎——可以说没有半点女性的姿色。
说来……我开口说话的声音,天生低沉,好像在男女之间。我的举止姿态,自小就和男孩儿一般。我甚至不知道做女孩儿是怎么个做法。
但即使我生得有飞燕合德之姿,又如何呢?
我对高王,连肖想的心思都不该有。
哪怕我跟高澄一天能见到的时间也不多,他也的确是我为数不多能高高兴兴、无边无际说话玩笑的人。
他仗着父亲的威权,王世子的身份,不必像其他人一样担心和我走得太近,有钻营取巧之嫌,也不必像其他人一样害怕,落下事君不恭的把柄。
虽然嘴贱又自恋,但本性也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儿。
在他爹面前,他跟我一样,都得像个鹌鹑一样老老实实的。
比如,讲经的时候,高王偶尔在场,高澄则异常活跃,表现得一副貌似求知若渴的样子。我感觉非常无语,低头看书简上的字。
兰省抄书的隶书手,字迹端雅:“心乎爱矣,遐不谓矣?中心藏也,何日忘也。”
孔子说这是臣子忠爱君王,上下相亲。我怎么也看不出这一层意思。
我想,这更像一首情诗。
谦卑恭谨、举止挑不出一丝毛病的权臣,不在洛阳的日子里,对我这位虚居其位的皇帝,是否“中心藏也,何日忘也”?
我在朝堂上这样游离地胡思乱想,回过神来,才勉强跟上众人的议题——
迁都。
理由倒也充分,其一,洛阳在数场兵灾以后,城池残破,通渠淤塞,不便转运。其二,关西的割据政权已经是必须正视的威胁,宇文黑獭打着收复旧都、扫清宗庙的口号,虎视眈眈,准备着下一次侵扰。
尽管已经确定了迁邺,要如何把数十万人口、物资、典籍带走安置,如何规划新的都城,修改行政区划,如何保障秩序,预防不测,戒备后方……以及,挑选占卜吉日。
这些问题,在我听来,可以说是一团乱麻。
好在这些问题,不需要我操太多心,自有人夙兴夜寐的筹谋。在议及迁宗庙的事情时,相王特意进宫与我商讨流程。
我看着他浓墨重彩的眼睛,和眼睑下疲惫的青色,看他温声和气条款而陈,看他姿态优美地饮过漆盏中的乳酪,看他起身弯腰……
看他身体一晃。
高欢再醒来时,已经是天黑了。
这里应当是禁中的偏殿。他发现自己躺在榻上,身上也没有什么不适,多半是因为连日劳累,和小皇帝单独陈事时竟然疲惫到昏过去。
他做事一向谨慎,此时几却乎要被自己气笑了。他非尔朱荣,座上年少的天子亦非孝庄皇帝,这样的失误,仍让他懊悔自己的轻率。
不过他一向很能调整自己。所以哪怕现在各种政务环绕,呈报事情的文书摞起来能有三尺,但他此时此刻却一点也不想从榻上起来,就想这样放任自流的躺倒天荒地老。
宫室里没有燃灯,四处都静悄悄的,床铺间环绕着安神的熏香。
高欢闭着眼,在脑海中对自己这一年多来的一切进行复盘。
他就是这样一个人,对待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路,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进行着谨慎的衡量。
宇文泰——当日在晋阳,目光灼灼的青年人,还是贺拔岳军府的长史,雄辩而沉毅,确实是英雄人物。当时他放人西归,是对贺拔岳的忠心还抱有幻想。
他对关西的经略,不可谓不长远,招降无策以后挑拨贺拔岳、侯莫陈悦自相攻伐,不费力气坐收渔利。没想到头来养蛊一般的,在关内养出了一位宇文黑獭,遂成腹心之患。
倘若小关之战仍可归于窦泰违令轻敌,沙苑的惨败就像刺骨冰冷的黄河水,泼头而来,令他不得不正视这个令人沮丧的事实——形势并非总能被控制在手中。
哪一步出了错?
我回来时,高欢还躺在榻上。
他昏倒的时候给我吓了一大跳,慌忙叫太医来看,医者说是操劳过度睡眠不足,多休息休息就好了。我已经令人告知外府不必忧心。
我走到床边,床上的男人没有动,我想他可能还没醒。
黑暗似乎给了人勇气,我思考了一会儿,也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榻,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。
小皇帝和权臣啊,躺在一块古怪又僭越,无论怎么看似乎都于礼不合。但是此刻,我却能感觉到身边静谧的氛围,平日里高悬的心脏似乎也终于落到了胸膛里,向身体各处传送着安心。
我就是想这么做而已。
这可真是打着灯笼都再找不到的好机会了。
我在心里给自己鼓气,往对方身边挪了挪,贴近了他的身体。
本来已经安稳下来的心脏,此刻再次如兔怀揣。
我爬起来,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。
隔着衣服,温热的皮肤的触感,我把手小心翼翼的移动到领口,鬼使神差地伸进去,摸了摸他的喉结、锁骨。
“陛下。”
他有些尴尬地打断我。
我大脑空白了一刹那。
酒壮怂人胆,黑暗在现在就是我的酒,多少是给我灌了一壶。在这种奇妙的气氛下,我好像突然有了勇气。我收回手,强作镇定地问他:“我可以抱一下吗?”
他没有回答,也没有拒绝。这种犹疑中的默许给了我天大的胆子。我从他背后安静地贴了上去。
我很喜欢他。两年前如此,现在也如此。
心乎爱矣,遐不谓矣,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
我在想。就要离开洛阳了。
迁都以后,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洛阳对我意味着很多。但只有如今要离开这里了,我才终于明白,可能待我到了邺城回看,洛阳就是“故乡”。
皇魏受图,光宅嵩洛。孝文皇帝迁都洛阳到如今,已经三十年了。
那时候洛阳还没被战火践踏,我现在做梦,也经常梦回那时。高塔上指云天,光华炫转。我从静谧的香客居住之地走到寺庙的礼佛堂前,来参拜的都是贵胄人家,他们乘坐着香车宝马,个个都是巧目盼兮。
梦的下一刻,画面一转,羽林军焚烧了宰相的住宅。天柱大将军的军队在这里停驻。乱军的马蹄纷乱地踏进了佛寺。刀光掩盖了佛光,呼喊声盖过了诵经声。
那位年轻的皇帝,手上沾着血,哆哆嗦嗦。契胡士兵放下火把,火光熊熊燃起。女人的哭声,如同裂帛。
我看见了我的家人。
他们被劫掠的乱军残忍地杀害,尸体抛过院墙。当我从永宁寺的僧众中跑出来,有人挡住我的眼睛,我从指隙里看见母亲,苍白的面目缥缈得让我竟然有些陌生。
我看见了一个千疮百孔的洛阳城。
就像是画师在石窟墙壁上,描绘的地狱变的壁画……前半卷是那样的绚丽优雅,后半卷又是那样痛苦暴戾。形成了无法言喻的讽刺反差。
我还记得,在这画卷的后半卷里,我与高欢的第一次相见。
在他之前,进入洛阳的有几位?我甚至记不清了,兵荒马乱的几年里,我大部分的消息,都是从名叫金刚的侍从那里听来的。
破碎的、混乱的。
六镇的叛乱、秀容的军队。太原王、天柱大将军……孝庄皇帝手弑强臣以后,流言说复仇的契胡将血洗这座城市,屠杀宗室与平民。——整个洛阳笼罩在灭顶之灾里。
我在戒严以前,跟随母家的亲戚逃出洛阳,东奔西走,最终躲在伊川的一处隐蔽的坞壁。这里主事的宗长,曾受过我母亲的恩惠。
谁也想不到,一年多以后。山下陈列的军队,震耳欲聋地喊着奉迎新君。韩陵战后,风头正盛的新起军阀,急需要一位昭穆应序、血统正嫡的孝文子孙,来做新天子。有人透露了我的线索,他便循迹而来。
遭逢这样的变故,众心惶惶,不知所措。“那位”便提议,舍弃侍卫,亲自上山来与我本人商议,以示诚意。
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,见到了高王。
我什么都想到了,就是没想到,他能长得那么好看。
我幼时住在寺中,见惯殿后的精舍养着熏衣剃面的年轻僧人,相貌妖艳俊美,说是侍奉佛祖,其实是供太后取乐。每当法会时,他们捧香花、香炉,簇拥凤驾,宛若神仙中人。
但我见高欢第一面,却仍然目眩神迷。
暴雨后山路陡峭泥泞,他的斗篷,靴子和衣服下摆上沾满污泥。裲裆甲上挂着湿漉漉的水汽。摘下兜帽,我看见一双柔美的柳叶眼。
好漂亮的眼睛。我蓦然想起来,永宁寺宝殿里供奉的西域佛像。这样一双眼睛……在盛世是兼济天下,在乱世是众生不渡。
哪怕这样,也有人前仆后继、义无反顾地向他而来、向他祈祷。
千般绕指柔,万般百炼钢。哪怕是假象,也是那样温柔,那样蛊惑人心。
我跟他回到了洛阳。
在洛阳的郊外,天地之间苍凉的鼓声里,我踩上了七人托举的黑毡,向西方祭拜天神,成为了新的皇帝。
我欺骗了神灵,是否会遭受惩罚?
高欢知道了我是个女子,但还是坚持将我推上了这个位置。虽然他知道的时候也挺尴尬的,但他很快就适应了情况,并想出了各种可能要用上的应对计策。
我想。他急需要的,只是一个“天子”的旗帜。带着这个旗帜,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继续征讨其他军阀。
至于坐在庙堂之上的人是男是女、或者说是不是真的王室血脉,对他来说可能真的不那么重要。他永远不会担心我另生枝节。
他那副矜正俨然的神态,有时令人感觉冷血。但我心想,在这个尸横遍野的时代,他就应该这么做、他只能这么做。
就好像我此刻,也没有其他选择。
人本身就是复杂的,没有人能够去评价另一个的行为与选择。就高欢对我而言,我只能尝试去理解他。
我是他能够选择的最优解。
他是我在当下这浮萍般的命运中,目前能看到的,最好的答案。
所以那时候,我就乖乖跟他回到了洛阳。
我逃离洛阳的时候,它还是人间地狱,那些鲜血与悲鸣历历在目。但是我以“天子”的身份回来的时候,城里已经再无一处有战火。道路的两旁,有巡逻的军士,寺庙前有支起的粥棚。
他的确做到了。
倘若我有通天的眼睛,有抽离自身的意志,站在高处俯察这个时代,便可以看到,他终结了北方大部分地区的战乱,让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再次运转的起来。
沦为贱民的六镇军户有了侨州,重新生活,躲避战难的河北百姓免于流亡,回到家乡。
我也回到故乡。
尽管故乡和故国,都已千疮百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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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这样贴近他。琐碎的讲了许多我的所思所想,分明并未感觉悲伤,却不知不觉流泪满面。
我总是这样。小时不与人接,深居寺中,鲜有玩伴,习惯了在殿中的佛像前胡思乱想,自言自语。因此若不加克制,常常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什么。
高澄说我天真幼稚口无遮拦得像个弱智。我想他还不是一样。他最多比我稍微聪明一点。
我终于可以讲起来我的母亲。
我出生时电闪雷鸣,云晦雾暗,生来又多病……有个据说神通广大的僧人占卜八字,危言耸听,说我表家国覆灭之厄兆,要想禳灾除祸,需要以女身作男子,侍奉佛祖,避接家人。
我的父亲非常害怕厌恶,便将我送进寺中,隔绝不见。
我的母亲,常常借礼佛的机会来悄悄看望我。她是美丽的王妃,也是虔诚的供养人,捐了很多钱给皇帝、给丈夫、夭折的儿子祈福。我居住的精舍里,有她坐在莲花里的画像。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慈爱与哀愁。
我很期盼她的到来,每次见到她都欢欣雀跃,如饮蜜水。我摊开掌心,给她看我捉到的蝴蝶,她望着我流泪,我那时尚不知道,人为何要为相逢哭泣。
她留给我一些首饰,珠子,我锁在木匣里面,在床下挖了坑,深深埋进去。
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
我非常想念她。
高欢默默地听着,直至身侧人的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呼吸均匀沉沉睡去。
到底是小孩子啊。
少女纤细的手臂,搭在他身上,两人和衣躺在一起。
他睁着眼,适应了黑暗后,他能看见宫室墙上画着的彩绘。里面夹杂了碎金箔,在没有光的暗处也发着金色的微光。
他在北方的边镇中长大。阴山常晦雪,荒松无罢风。母亲在生产时因难产而死,他没有见过她,仅仅知道她有一个动听的名字。父亲抛下他和姐姐,远走他乡。
任函使时,来往怀朔与洛阳六年。那其间是阴山、敕勒川、河东的崇山峻岭、滔滔的黄河。
天下的河山太过广袤。金墉城里的洛阳,就像是这万里山河的一方载体,一个缩影,一个具象。
禁军焚烧宰相的府宅的第一把火,最终烧过整个北方。
他见过太多人的命运。流离失所的,失去亲人的,蒙受冤酷的,被欺压的,被排挤的。学会以不同的表情应对不同的人,随时貌似诚恳的大哭与大笑。
这一刻仍然觉得,衣上的眼泪是温热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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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十万人,仓促就道,仅仅十天,我们就来到了邺城。因为新宫尚未建成,临时的行宫也设在邺城的佛寺之中。
寺中有美丽的湖水。
没有蝴蝶,湖面如镜沉寂。
迁都以后千端万绪的事要处置,连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起来,处断一些宫中的杂事。
比如:人员名单、器物造册。比如,宗庙迁移的仪式。
回想起当夜昏了头的失礼之举,我如今见高王,都抬不起头来,干脆以舟车劳顿,诸事未整为由,避不接人。连高子惠的通传,我都灰溜溜地称病不见。
到高王打点交付好邺城诸事,回晋阳前,我才想,无论如何得见他一面了。我有很多话想说,又好像没什么可以说的。
又或许我只是很珍惜这样的机会,在离别以前。
他一如往常,禀报,交代我一些宫中事务。最后从袖中拿出漆匣递给我。
我童年的百宝箱啊。
泥土早已清理干净,鲜红的漆匣,光亮如新。我只在神思混乱中提到,而他如何找到我小时所住的精舍、所睡的床榻,不得而知。
我低下头打开盒子,眼泪已经啪嗒啪嗒的掉下来,慢慢从一堆熟悉又陌生的步摇钗环首饰里,挑出一个琉璃手串。
我抬起手。
每一颗珠子上,都刻着莲花与观音,阳光在琉璃的珠子上偏折,投射到他的眼睛里。亮晶晶的,像投下了细碎的金色的光影。我看着他,就像那时他来到坞壁之后,来到我面前。
带着席卷而来的命运,带着三千里路云和月。
从那时到今日,我都知道。
今后,就跟着他走下去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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