约稿存档|空花
作者:@innocentya
道武定礼,冬至祭天,夏至祭地;及至孝文,天子弃袴褶戎服,衮冕剑舄。这是朝中的河北人教导我的。他们如此怕我行差踏错,以至于日夜谆谆,然而他们恐惧的并非昊天的恚怒,而是我高王的失望。
但那是他们的忧虑,他们的恐惧,是他们逼丞相与尔朱家决裂,是他们恐惧六镇的流民,是他们需要丞相荡清宇内,这一切忧惧,不属于我。
在丞相将我托举上黑毡时,我就知道,我高王的心中怀抱着比代北的高天更高的天,比阴山的草原更阔的地。因为我是坐在黑毡上哭泣的可汗,还有比这更亵渎、更致命、更残酷的错误吗?我是元氏血胤,孝文苗裔,拓拔家的女儿,此生连可敦尚且不得做,何况可汗?
我的惶惑像已经射出箭的弓弦,颤抖不停,牙齿相磕发出咯咯的声响,那声响如此大,甚至盖过了玉辂车的轱辘。
“丞相!”我掀开熊皮障泥,洛阳的熏香和暖风便散出去,我颤抖的喑哑的尖叫也散出去,消弭进尘土,我伸出手,向我的高王。
但他竟听到了,于是回过头,勒住马,俯下身子,“陛下。”
没有一丝风尘染上他的脸,我作证,他的美丽和作健如辟尘的犀角,如照破山河的随珠。
“不行,我是……天神看着呢。”我嗫嚅道。
“我也并非十姓贵族。”
我抓住了他的袖口,却说不出话。
“陛下,是我要把您托起来,便是有罪,又如何会归咎于您?”他的声音如此温和,以至于我几乎要信了。
“非如此不可?”
他没有再回答,只是口称僭越万死,然后举手擦掉了我将落的泪水。这是第一次有人用指腹为我揩泪,我们洛阳人从来都是用丝绢的帕,于是我知道了手指的温度,也知道了丝绢的冰冷。
而后,他果然如托起星星和月亮一样托起了我,上见苍穹,俯见黑毡,我便做了皇魏的可汗,骎骎日上,直到今天。
今天,托举着我的人便要回来了,带着胜利、荣光、清平和一切。我和高澄一起早到了圆丘,等着丞相,日头渐渐高了,我听到有人雀鸟一样低语,丞相何等怠慢陛下啊,霍光、曹操、恒温……一些我知道或不知道的名字种子一样撒在地上,又被人叽叽喳喳地拾起。高澄在我身边冷笑出来,我知道不好,但尚不及出言,马蹄已经震动大地,高王一如鹞子穿过鸟雀那样,左右劈开两道高冠博带的人波。
我站起来,在礼仪许可的范围内,尽可能地往前蹭着。但他来得多快啊,疾风一样,更快过烟尘,却又骤止,瞬息跪于我面前,礼仪全备。
“陛下。”然后他抬起头,柳叶一样的眼睛专心地看着我,如此谦和地开了口。
我只恨自己还是太像男儿,竟不能随时挤出些泪水骗他来擦,除了把他扶起来,也想不出什么法子,再去碰碰他的手。直到从祭台上下来,我才终于鼓足勇气,装出君臣和睦的样子拉住他,“丞相,我,朕找回了旧时流散的乐班,今晚筵席,便叫他们奏《真人歌》,贺卿凯旋。只是仓促,如今他们方习了《吐谷浑》和《部落稽》两支。”
不知是不是我急于献宝的样子太过滑稽,他忽然笑了起来,我仰头看他,冬天的太阳照亮了他的面孔,“如此,”他说,“便奏《吐谷浑》吧。我也有礼物要回赠陛下。”
回到宫中,在月亮升起后,我令人奏响了自代都时起,我历代先祖听过的乐章。昔年洛阳处处伽蓝,永明寺有百国沙门三千之众,日落后钟声响彻八方,如今……如今至少我们还有横吹鼓角,还有高王的刀箭。
“北狄三国,鲜卑、吐谷浑、部落稽,系出同源,乐出同源,礼不忘本……”我一边有口无心地说着,一边偷瞄着高王,他端正地坐着,专注地听着,唇边带笑,我便再高声,“……此皆马上乐,贺丞相武功。”
他起身拜谢,我本以为他会前趋为我舞,我便可以站起来相合。但他只是恭谨地拜了,然后接住了我将落未落地话音。
“戮力王事,敢不用命?臣愿为王前驱,南威梁王,北怀草原。今闻吐谷浑借道柔然,愿与我朝盟,臣意为陛下延聘可汗夸吕堂之妹,相结秦晋。”
他继续说着,我只觉他的声音与鼓乐丝竹一齐远了,无论是河北人还是六镇的显贵,一齐击节,我元氏贵族,竟也是诺诺。表示赞同的呼喝像河阴的浪,涌上来,几乎打湿我的眼睫。这便是为什么有人讲,宁为高贵死,不为献帝生的原因?
因为我是哭泣的可汗,我只顾低头流泪,不敢在黑毡上仰头看向西方青色的天空,于是天神便舍弃了我,把我交到那托举黑毡的人的手中。
他不是我的父亲,他是我的主人。
我扯出笑容,说着他希望我说的辞令,接受他准备的礼物。然后便又是祝贺的话,喜庆的舞,急弦促管催人饮下一杯又一杯的酒,宫人不知端上了些什么肉食,我视而不见,只是盯着高王,我几乎要用眼睛吃掉他了,他竟不觉。
宫漏滴了又滴,丞相供养的军中勋贵渐渐露出醉中的丑态,敲着杯盏,说话夹着胡语,手舞足蹈,他们在晋阳也是如此吗?高王就是带着这样一群人拱卫着我的御座?那么我的洛阳的高门呢?灯下,坐者为冢,卧者为尸,这就是我的依仗吗?那些名字,权臣的名字、幼主的名字……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名字?是谁在教我?为什么教我?如何教我?
我正出神,一阵喧哗后,高隆之忽然离席,对我行礼,他举着樽,竟向我敬酒,祝福我将迎娶吐谷浑的公主。
羞耻啊!
我多希望自己能寻手去摔他的杯子,骂他说:镇兵尔敢!
我多希望自己还是个小孩,可以如旧时在精舍中,为点心和首饰的不如意而尖声叫着天啊天啊,顿着足,用憋红的脸去征服母亲,使她满足我的愿望。丹烛煌煌,我感觉我的耳朵发烫,拓拔家的血火一样燃烧,我急促地喘着,如果我手里有刀,如果我有一匹快马,我会忘却曾经在佛祖面前发下的一切誓愿,只狠狠劈过去,直到敌人热腾腾的血溅到我的脸上。我要让他们明白,我鲜卑车马客,驱驰若飞,得天下何须臣子为我约以婚姻!
“高隆之!”高王的声音如凉水泼过来,忽然整个堂屋只有我们三个站着,玉箸停在银盘边上,一动不动,连影子都不动。我读不懂他那张俊美的脸上的表情,那是一张与我如此不同的脸,一张汉人的脸,一双温柔的柳叶一样的眼。大魏的丞相压住他最爱的四贵之一的头,直到他的腰深深深深地弯下来。
我用河北人教我的礼仪,庄重地宽恕了他,也宽恕了我自己。
乐又奏了起来,我借口酒醉,离了席,不带直閤,一个人坐在廊下,等高王来。燥热被我抛在身后,眼前只有孤寒的冬夜中的庭院,地上没有雪,天上没有星星,院中只一棵二三合抱的古柏和几盏灯。
我想起幼时听的《大智度论》:世间转坏如风中灯。如险岸树。如漏器盛水不久空竭。如是一切众生。
“陛下。”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,我知道他不会弃我一人,正如他不会弃北方众生。我转过身,看他行礼,听他问我的侍从,问我的饮食,问我的冬衣,问一切生我身的父亲从未问过的事情,我想,那便如你所愿,我做回一个孩子。孩子就会蛮不讲理地大喊:“为什么要让我娶那个女人!我不娶,我不要做皇帝,你不能既让我做皇帝又让我听你的,要么我不做这个皇帝了,高王,我听你的话,我不做皇帝了好不好?”
烛光摇曳,刹那间,我仿佛在他脸上看到了怜悯。不,那是我不能要的东西,恐惧抓住了我。他终于又一次主动拉起我的手,带我坐下来,递过一个手炉,“陛下,冬至风冷。”他说,“这件事没有您想的这般严重,只是为了寻求盟友,早日诛灭宇文逆贼的一个交易。那个公主,您若不喜欢便安置于后宫,臣尽可以为您找您喜欢的人。”
他握紧了我的手,“臣不会让这等小事动摇您的帝位。”
我多想此时有千灯同辉,烛我宵征,照空一切色相,然而这院子里只有几点乍明灭的庭燎,光影掠过高王的面孔,我眼所见,唯有善心而已。我眼所不能见的,我如何能明白?
“若我不喜欢女人呢?”我说着,想起每月从我身下涌出的血,我本也不该喜欢女人。
他赞许地点头,“陛下,便该如此,您只要时刻记着,自己是大魏的君主,是北人的汗,其他的事一切有臣。若您当真喜欢男人,无论是放在乐坊也好,放在身边做黄门也好,臣都可以替您办到。”
“非如此不可?”
他再一次举手,有茧的指腹擦过我的眼,“陛下长大了呢,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?不要急,陛下,您尽可以将心事托付给臣。”
“那么贺六浑,听我说,我恋慕的正是你!侧侧力力……”我猛地以手掩面,把头埋进两膝之间,团身于阶下,“念君无极。”
我不看的,皆不存在。我死死地闭住眼睛,等着他抽身而去,留我一个,像我小时,在寺里,临别时,为多挽留母亲一阵,总是伏地嚎啕,我以为母亲会怜悯我,我以为我的泪水能像换来首饰一样换来母亲的温存。可是每当我睁开眼,母亲都不在了,只有我和释尊的铜像相对相望,我总是被弃于佛前。总是。
我感到高王试图令我抬起头,不,不,我别着劲,死命地,颤抖着,我的牙齿又在打颤,我听见自己的悲鸣流出齿篱,冻僵在夜风里。有人在我的身上披了带着体温的大氅,是高王吗?我不敢抬头,不,不,如果我开眼见到的是无边的夜色,不,不,我不能抬头,我不能让他讥笑我,讥笑大魏的天子。
直到我的腿蹲得酸麻,再撑不住,歪在地上,我终于抬头。在我本以为该空无一人的廊下,高王正坐着,微微扬起头,柳叶一样的眼睛里乘着月亮。
“丞相……”
他看向我,如平常一样温和地笑了,“陛下,臣扶您回寝宫吧,该休息了。”
我被半抱着扶起来,双腿针扎一样痛,我咬着牙,走了一步,却歪倒。他拉着我站定在原地,我们面对面觑着,反而是他,忍不住先笑了起来,“歇歇脚吧。”说着,他又笑。
我只恨不得自己真醉到人事全忘才好,可我又舍不得忘记此时他温暖干燥的双手。
笑骂纵歌的声响从远处的宫宇传来,微渺,断续,甚至不及风声响亮,烛火照得那一片天都泛红,而我们只有月亮和几盏灯。可惜我的腿这样快便好了,我心中向满天神佛祷告,不要叫他放开我,或许我此生此世的善功于此便用尽了,他果然没有放手,携着我慢慢走回了寝宫。
宫女子和宦臣慌忙地拜倒,他只不管,仿佛我比礼制更重要。我想这和权臣僭越是完全不同的事情。我更了衣,吃了滚烫的奶子,做出安寝的模样,然后在他躬身告退时,跃起扑倒他,床幔飘起又垂落,博山炉里的烟散开又归于蜿蜒一束,他的表情震惊又平静,我不是用匕首,而是用我隐隐胀痛的胸抵住他的心房,“丞相!”
乳母的声音惊慌地传进帷幔,“陛下?”
我死死地盯住高王,他将我打散的,落在他脸上的头发捋到我耳后,然后对乳母说:“陛下醉了,要醒酒汤。”
“我没有。”
他还是笑。
“朕命令你,不许笑!”我这样说着,自己却哭起来,我哭得很丑,连鼻水都流下来,一直滴到高王的衣襟上,“抱歉,”我抽噎地说,“留下来,我就赔你衣服,我……我没醉,这些话都是认真的,丞相,朕从第一次见到你,就喜欢你,喜欢得不得了。朕听说尔朱荣这个逆贼第一次见你,没有礼遇你,所以他是贼,朕是天子,无论是河北人还是我们鲜卑人都说,天子的智慧洞明一切,所以朕从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你。”
他平静地听完,没有嫌恶、恼怒、羞赧、讶异、尴尬……他只是平静地听完了,枕着我的榻,仰视着我,然后说:“陛下厚爱,臣无以报万一,唯有勉力,取故地上版图,以安内外,以安陛下。”
“我在说我的心!丞相,你不能强令朕娶妇,这……这太残忍了。”
“但臣的心迹陛下又有哪里不清楚呢?这就是最好的安排。”
“这不是!”
“陛下……”他低低地叹了口气,支起身,张开手臂,终于回抱住我,使我的头靠在他的肩窝,仿佛我们真的很亲密,“臣也有做不到的,做不好的事情,在洛阳,如果没有陛下的信靠,臣如何自处?今日,陛下若拒婚,群臣会如何说臣,吐谷浑会如何想我朝,这都不是臣可制的。”
他讲朝中的政局,讲天下的大势,从我的角度,正好能看到铜镜中我们的侧影,镜中的灯火照亮了寝殿,也照亮了高王的身形。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挺直的背和削瘦的肩,还有在他怀抱中的可汗,直到眼中满是空花。
他最终也没有转向铜镜,没有用他那双柳叶一样的眼睛看向镜中的我。我不再能支持,烛暗风过,等不及太阳从东方升起,黑暗抓住了我。
然后,释尊张开了眼睛。
我幼时寄居的佛寺,供奉的是献文朝铸造的佛像,那时的造像与今日不似,尽是些杏眼高鼻的样子。当时有人讲,说我父亲佛面,大约也是因为这个,才把我出生便舍给了寺里。我做功课时便总爱偷眼看释尊的像,心里也觉得亲切,想着大约父亲便是如此,有含笑的唇和洞明诸色的杏眼。但父亲从来不看我,更不对我笑。
后来尔朱家谋逆,洛阳大乱,有过去的香客疯了一样冲进寺里,推倒了佛像,嘴里骂着,说何以不救危亡。佛头跌在地上,砍碎了,焦黑的烟尘飘进来,好像过去的香雾一般笼罩住佛像。我那时躲在人群后面,正暗暗不安又暗暗快意,忽然觉得那只剩一只杏眼的半扇佛面正看着我,仿佛看穿了我的一切想头。
我于是跪下祝祷,天花就坠落,我抬起头,隔着像香雾一样渺茫的烟尘,佛像竟变得如同近来流行的样式,有柳叶一样的眼。有高王那样的柳叶一样的眼。
我吓得盍上双目,再睁开时,天光已经放亮,榻上只有我一人,宫人的裙裾发出窸窣的声响,蜡烛都已燃烬了。
几日后,高澄来和我说,他父亲要回晋阳去了,我慌慌忙地请他帮忙,延请丞相入宫。或许因为我说得支支吾吾,高澄居然讲,叫我别被奸人骗了去。我赌咒发誓说没有,又问高澄,难道是你父亲与你讲了什么?
高澄那张专骗女人的脸上陡然显出不乐意的神色,“父亲只觉得你又老实,又辛苦,我呢,他竟还嫌我做事不够多!”
转天,黄门果然通传说丞相进宫来辞行。
我们沉默着,直到沉默如巨石压倒我,“丞相,那日是朕醉了。”
高王等着我说下去。
“你……你是否以为,朕失仪如此,当不起御座。”
“何至如此。”高王极快地接住了我的话,快到像是松了口什么气似的,接着,他忽然告了罪,请我屏退了左右,然后侃侃而谈起来。
他说那天的我,使他想起他的王妃。那时他还是在城墙执役的兵卒,而王妃已是诸豪族争娶的有贤名的女子了。但王妃偏相中了他,来与他表明心意,又暗中资他钱帛做聘。王妃的父母是当地广有家资的贵人,如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,希望女儿出嫁后和出嫁前一样,过着没有忧愁的生活。但王妃是如此执拗的女子,她拒绝收回自己的金银,如同拒绝收回自己的爱慕。如此,王妃便嫁了过来,带着骏马和牛羊。
他说,正是因为有了马,他才能做上队主,一点一点,招募越来越多的忠心之臣,效力于朝廷。
他最后似乎说,他很感谢王妃的爱。也很感谢我的。他希望王妃的生活从此再无忧愁,他也会如此祝福我。
高王走后,使臣又络绎在晋阳和都城之间,黑夜一日短过一日,我的婚事也渐渐就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