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笔东观
怀抱理想沉下去

历史同人|一千零一夜

妈妈,我想做你的爱人,你的亲人,你的族人,你的孩子。

故事从冬天的夜晚开始。男人和女人先是低声私语,然后肢体碰撞,什么东西被撞倒了,碎了。抬高声音的争执,低沉的妥协,抑扬顿挫地缠绕。

染干,他是你的亲外甥。

是是。妹子,你不说,我也会帮他。他是我们的王,我们的神子,说不定还是…..我的儿子。男人暧昧地笑道。谁知道呢。妹子,我们多久没见了?你还同那时一样美丽。我早和父亲说过,不该叫你嫁拓跋家的疯子、病死鬼。

贺兰部的大人,一根一根掰开妹妹的手指,吞饮她红色的指甲和指缝的薄茧,跪在她的上方,胸膛上滴下来汗水,热气腾腾。贺兰缇把头埋在男人的肩膀上,无声的啜泣起来,为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和艰辛苦楚,也为久别重逢与死里逃生的喜悦。

不要哭,不要哭。男人吻去她脸颊上的泪。库仁家的狼崽子欺侮你了,是不是?哼,我早晚要割了他的头。不要想你的儿子了,妹子,你不想我么?你不能——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么?

长生天啊。

拓跋珪站在帐外,脸色刷白。

代北的东部大人是贺兰家的贺讷、染干两兄弟——他的两个舅舅。独孤部的刘显杀了叔叔,又想杀死寄居于独孤部的拓跋家的王子,好在刘显的弟妹、他的姑姑连夜给贺兰缇通风报信。贺兰留下来和刘显周旋,珪和弟弟拓跋觚共乘一匹黑马,在夜色里一路狂奔了两百里,投至舅舅的帐中。拓跋珪跪在青色的石板前,不眠不休地磨了两天的刀。我要杀了那个阴险卑贱的匈奴人。

几天之后贺兰姗姗来迟,仍旧镇定自若的神态,拓跋珪没问她如何逃出生天,她拉着他的手,环视贺兰家的首领们。

这是什翼健的孙子,他流着拓跋家的血,理应成为你们的王。

拓跋珪站在母亲身边。他今年不到十五岁,还是俊秀颀长的少年,只是眉宇之间有阴沉的气息,有人说,那是拓跋家骨子里面的疯狂。

躁动不安。贺兰部的大人贺讷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,然后在这少年面前跪了下来。鸦雀无声。人群中传来一声不置可否的嗤笑。那是贺讷的弟弟、贺兰缇的次兄染干。拓跋珪恼怒地握住腰间的刀柄。那男人察觉到他的动作,和他对视了一眼,又看了一眼妹妹,咂了咂嘴,转身离开了,身上的金饰碰撞出叮叮咚咚的响声。

这一刻珪醒悟过来对方眼神中的敌意。

贺兰缇,你不能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么?不要理会什么复国了,杀掉拓跋家的野种吧,哼,那孩子是什翼健的儿子还是孙子?是拓跋翰的儿子?还是你和奴隶、马夫偷欢的孽子?我们到阴山的北边去,西边去,那里有水草和太阳,还有我们埋骨的地方。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,再也不分开。

男人和女人欢好的响动和切切的密语。少年人一边恐惧,一边兴奋,性器在裤褶里顶起,眼泪滚落。妈妈,不要抛下我。他在心里呻吟。眼前一黑。醒来的时候躺在羊皮的塌上,裤裆里一片冰冷的腥气。女奴脱下他的裤子,爬上床。他抱着少女温暖的身体,学着舅舅的样子,喊她贺兰缇。

舌尖抵住上颚,从牙齿的背面滑过。t——i——这个音节代表一种红色的花,捣碎和朱砂混合,涂抹在指甲上,散发出馥郁的芬芳,当他还是个吃奶的孩子,把鼻尖埋在她胸脯之间,肉体的妙气也如植物的茎与花一样甜美。贺兰缇,在蜀地的连绵阴雨里,他咀嚼她的名字,经历着青春期的性苦闷。她蹲在罐子中间,剥一只兔子的皮,满手鲜红,沾着盐粒。

珪是祭祀的玉器。觚是祭祀的酒器。她是床,是食物,是祭祀的女巫,又是享祭的女神,是世界诞生之前的世界。

如果世界还没有诞生,那么,我是谁?

尉古真向贺讷告密,挑破了染干想要暗杀王子的阴谋,贺兰缇坐一张美丽的地毯上,此刻又变成了目光坚定咄咄逼人的母亲,要求长兄主持公道。贺讷不安地赔笑,在这个妹妹面前,他总感觉气势弱了一截。染干和他的领民被赶去西边的草场,临走时,妹妹甚至没有给他送行。

珪抓着她的手臂,绝望地问:我是谁的儿子,我是不是拓跋家的小孩?为什么我一定要复国?为什么你不杀了我?——如果那能让你幸福。贺兰缇流着泪说,涉归,你是我的孩子。然后他烦躁想,我不要当你的小孩。因为人不能和自己的母亲结为夫妻。

一整个冬天,他都没有和母亲讲话,第二年河川解冻的时候,代北的部落在牛川集会。他继承祖父的王号,成了新的代王。两个月后,他改掉了王号,自称魏王。

每当要哄哭闹的孩子入睡,贺兰便从头唱一遍《代歌》。那歌实在是太长了,整整有一百五十章,讲述了鲜卑人整个的历史,从山上的幽暗的洞穴,说到顺流而下的仙女,说到戈壁和草原上,部落如春风里的云朵般聚散,而死亡像冬天的雨一样冰冷。

觚竟然能从头到尾的记下来,掰着手指唱给哥哥听。

弟弟是那么的年轻,并且永远年轻。脸颊通红,睫毛长长的,遮盖乌黑的眼睛,像是驯顺的骆驼,在哥哥身侧,把手放在刀柄上,跃跃欲试,诚恳地说:我的哥哥。我爱你——我愿意为你而死。把我带到你的战场上去吧。拓跋珪掰过来他兴奋的脸,看着他的炭火一样的眼睛,说道:我们的战场不在高车人和敕勒人的戈壁和牧场上。

看看几十年里被慕容部的野心家占领的幽州、冀州和定州吧,看看雨水浇灌的青、齐,温暖的中原和关中的王国,那里迟早是我们子孙的家园,叱奴,替我去一趟中山如何,替我去见一见那位年老的皇帝,看他是否已经耳聋目盲、变成病榻上的一把枯骨。

拓跋珪征伐突邻部时,贺兰部因唇亡齿寒之义,帮助突邻部,他击溃了两位舅舅,迫使他们抛下部族逃往中山,寻求慕容垂的庇护。贺兰缇和母家的哥哥们失去联系,又与性情古怪的长子隔阂日深,也就格外地喜爱开朗的幺子。再说,谁会不爱这位小王子?他是那么勇敢,忠诚,又聪明,可以背诵数十万字的汉人经书,也会哼唱代人的歌谣。

珪把母亲和弟弟分开,当然有出于暗暗的嫉妒,但他自我辩解:那也出自政治的需要和弟弟建功立业的热望。然而在约定的归期,慕容垂扣押了使者——燕王虽然年老,但还没有糊涂到这地步,不会让一位聪明能干的青年带着本国的虚实,回到他野心勃勃的兄长身边。

贺兰缇终日思念幼子,忧郁成疾、精神恍惚。她怀疑小儿子已经死在了异乡,无论拓跋珪如何给她看弟弟的信、叫来多少人讲弟弟的消息、担保弟弟平安无事,定能回到她的身边,她都认为他在欺骗她,只是在隐瞒悲哀的真相。

她从前拖着四个孩子颠沛流离——其中两个是她生育,另两个是拓跋翰前妻的儿子——比高崖上的岩石还要坚强,此时却比枯萎的蒲公英还要脆弱,风一吹便可以飘散。

涉归,涉归,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吗?我越看你,就越觉得陌生。你是来惩罚我前世的罪孽的魔鬼吗?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!我的爱人、我的亲人、我的族人、我的孩子!珪也被她逼得发疯,时而怒气冲冲地和她吵架,时而悔恨得跪在母亲帐外。

妈妈,我想做你的爱人,你的亲人,你的族人,你的孩子。

贺兰在深夜里唱歌,一百五十章的《代歌》,倘若在月亮升起时开始,便可在太阳露面时结束,日子死去,日子复活,那歌声足以令心肠最冷酷的男子落泪。不久之后她郁郁而终。而他就是那时患上头痛,汉人献给他钟乳和丹砂炼制的药物,这是书上记载的风雅仙方,服用以后浑身发热,飘飘欲仙,世界在轻微的晃动,如同在母亲的摇晃的臂弯里。

再后来,年轻的魏王在参合陂大破燕国太子的军队。燕王死在了平城,魏主的军队势如破竹的插向燕国的心脏,慕容宝抛弃中山、逃往辽东的龙城。留在中山的慕容详杀死了质于燕都的拓跋觚。

君王破城以后翻出慕容详的灵柩,面无表情地拔出长刀,砍下头颅,投进火中,掘地三尺找出加害弟弟的其他人,夷灭五族,神色令所有臣仆不寒而栗。

弟弟是那么的年轻,并且永远年轻。

在贺兰家的牧场,少妇人抱着水罐赤脚踩在水坑旁边,雪白的脚趾被腥气的野花染红。贺兰,贺兰。她转过脸来,看见年轻的男子,不知道那是拓跋氏的君王,不自觉拧起两条乌黑的眉毛,嘴唇颤动。那神色真与贺兰缇别无二致。

这是贺兰缇最小的妹妹,年纪正和她的长子相仿,去年刚刚出嫁,还没有孕育儿女。

他杀了她的丈夫,把她宥在他两臂之间,载着新娘返家。贺兰缇为此和他大吵一架,却又无能为力,只好疑心是年轻又貌美的妹妹引诱了自己的儿子,闷闷不乐。

当然这不能使他满足……如果他母亲是美丽的母狼,这女人最多是羔羊与小鹿。他根本不爱他的妻子,妻子也不爱他。但在夜里,他像发疯一样和她纠缠,很快就有了儿子。这个儿子曾让他欣喜若狂,新生命的喜悦冲淡了疯狂。可怜的女人生命亦有了颜色。她把所有的爱和悲伤都给了孩子,在镜子前给孩子编发,母子之间亲密无间,度过惨淡的时光。

君王长年忙于军政,冷酷暴戾,孩子早已过了吃奶的年纪,可以在马背上挥舞长刀,用小弓射白河里的鸭子,却还黏着母亲,反倒令又拓跋珪觉得恐惧和嫉妒。某一次,他服药行散以后神志不清,把已经十多岁的儿子从妻子的床上摔下去,粗暴地和妻子行房,药物让他皮肤发红,牙龈出血,泪流满面。高潮的时刻,他喊,妈妈。

两片嘴唇抿在一起,然后忽然打开,声音被喉咙与嘴唇孕育,所有人被代词为“妈妈”的女人孕育。妈妈。一只手臂把他拎起来、托举在胸口的妈妈,红色的,坐在六尺多宽的颠簸不定的牛车里,捂住眼睛、流下眼泪的妈妈。车停在岩石的阴翳下面,太阳已经下山,余霞满天,沙丘上吹来腥气的夜风。 她跳下车,把他放到地上,仅仅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的刹那,他便觉得十分寒冷。

药劲消退,他醒了过来,牙齿把嘴唇咬破。

他的母亲——献明皇后已经死了:萨满的歌舞鼓乐渐渐远去,一只披金戴银的黄犬,牵引着她的灵魂,返回火焰与天上星辰的居所。而他也老了——年老不是一个过程,只是意识到虚无的瞬间,青春的面皮便簌簌剥落。想当年,他辞别燕王、从中山回到代北的时候只有十五岁,一面恭敬地表达感激,一面暗地里嘲笑对方的衰老:

何等的英雄啊,如有人抬头望你一眼,便会被你发梢的金色刺伤双目,但你终究会死会走到尽头,到那时,我会再来这里……取走暂借与你一切,搬走你宫殿里金银,牵走马厩里的名马,把你傲慢无礼的孩子们踩进泥土,用他们的头颅制成酒器。

而此刻,他摊开自己的双手,只看见手掌上的伤痕,木屑陷到皮肤里,疼痛把他唤醒。耳边嗡嗡地,一千个亡者的灵魂在窃笑,只有一个哼唱起《代歌》。他光着脚走出寝宫,转到正殿,又转到书房,隔着屏风,年轻的著作郎跪在案前,有高贵的出身、秀美的面容,还有近乎冷酷的冷静,如同一尊白玉的雕像。这是崔浩侍奉魏主的第三年。第一千零一个夜晚。

那么,开始吧。记下来我所唱的歌,记下来我夜里讲的故事,把它讲给我的子孙。

故事在冬天的夜晚结束。

他病得形销骨立,自觉时日无多。从汉人的典籍里面,很快便翻出可以模仿的典故——他决定效仿汉武帝,立下一条“立子杀母”的规矩。

他要选择长子为继承人,先杀死了他的匈奴母亲,那青年人惊愕得瘫软在地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连册封的诏书也打落在地。他心烦意乱,把长子赶出皇宫,目光投向贺兰氏所生的次子。这孩子不学无术、顽劣粗野,又太听从母亲……

贺兰氏是他自己母亲的妹妹,珪几乎花了半辈子的时间在离散母家背后的部落,建立类似汉人的国家,更不愿意让这成果转瞬之间交给依赖母亲的儿子。

他望向妻子的时候,从她不再年轻的容貌上看见已逝的妈妈,一瞬间又犹豫了,他想留到第二天再做决定,但这风声早已传到担忧母亲的儿子耳中。这孩子曾苦苦哀求,若要母亲的血来换,宁愿放弃王位。就在他踌躇的一夜之间,一向被他觉得懦弱的儿子,夜里冲进宫殿把他杀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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